《见字如面》

作者：姬秦疆

弟弟将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走进哈巴河》递过去时，父亲正在午后的暖光里打盹。他缓缓接过文稿，布满年轮的指尖轻按纸页，目光如犁，在字里行间缓缓深耕。客厅静得能听见时光流淌，唯有纸张翻动的细响，宛如冬夜的雪籽轻叩记忆的屋檐。

“爸，还想回新疆看看吗？”我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扰这片凝固的时光。

父亲的指腹在纸页边缘反复摩挲，像在抚摸久别的故土。他将文稿细细折成整齐的方块，每一道折痕都浸透着难以言说的珍重。目光始终胶着在那些文字上，仿佛要透过油墨的肌理，触摸戈壁落日的余晖、白桦林海的清润，找回遗落在西北大地的四十五年印记。

“见字如面。”

良久，他轻轻吐出这四个字。声音像是穿过漫长的时光隧道，带着岁月的尘埃，却又清晰如昨。

我的心微微一颤。原来他读的不是我的文字，而是遗落在西北的半生年华。

父亲在1965年秋天，这个关中青年自作主张改名，取自“凤凰鸣矣，于彼高冈”。那是他对命运的重新书写——寓意着自己生逢明时。

在临潼关山公社水利营工作时，一曲“我们新疆好地方”让他毅然西出潼关。行囊里除了几件单衣，只有几本翻得起毛的旧杂志——那是贫瘠岁月里最珍贵的精神食粮。

从乌鲁木齐一路向西，他最终在哈巴河县落脚。动荡年代里，这个怀揣理想的年轻人不得不躲进老乡家的炕洞。可即便在最暗的夜里，他也没有辜负光阴：执掌过财务，圆了祖辈“掌印”的期许；寒冬腊月，与工友们破冰取水，点亮县城的灯火；一砖一瓦，亲手建起让更多人安居的房屋。

“你写得很好，”父亲的手再次抚过“哈巴河”三个字，“就像又去了一回。”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四十年前——每期《十月》杂志寄到时，他也是这样摩挲封面，仿佛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密钥。

那些年，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却始终订阅《收获》《十月》《当代》。杂志到的日子，是清贫岁月里最丰盛的节日。煤油灯下，他一页页读着，母亲在一旁缝补，我们姊妹围坐倾听。文字的光芒穿透物质的贫瘠，照亮那些清贫却丰盈的夜晚。

如今我们姊妹散落四方，却都不约而同继承了这份对文字的敬重。这大概是父亲当年站在哈巴河积雪中，就在心里埋下的种子。历经岁月浇灌，终于长成精神的绿荫。

八十四载光阴如水。父亲在新疆的往事渐渐模糊，但刻在文字里的记忆却愈发清晰。望着他专注的神情，我知道哈巴河的月光始终在他生命里流淌——照过青春的面庞，映过中年的眉眼，如今落在他染霜的鬓角。

夕照铺满窗棂。父亲的目光投向远处的秦岭，穿越层层山峦，与记忆中哈巴河的雪峰相望。

原来，见字如面，见的从来不是冰冷的笔墨，而是永不褪色的青春，是两代人隔着时光的相望，更是一个女儿，在父亲有限的生命里，用文字在岁月里，筑起的永恒的故乡。

作者简介：姬秦疆，祖籍西安，长于哈巴河。退休后以墨香浸润岁月，以朗诵唤醒文字，在书香中续写人生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