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在四月来,满城便是一种恍惚的香。那不是一缕一缕的,而是一团一团,一片一片的,沉甸甸地浮在空气里,像是给整座城都浸透了。这香,是牡丹的香。洛阳人看待牡丹,不像他处的人看待一朵寻常的花;那眼神里,是带着些近乎于虔敬的温柔的。也难怪,这花在洛阳,已经开了一千五百年了。它见过女皇武则天,见过诗人白居易,它将自己的根,深深地扎进了这座城的血脉与记忆里。
然而,你若以为洛阳只是一座被花香浸泡的、柔媚的城,那便错了。在牡丹那秾丽娇艳的色彩底下,埋藏的,是这片土地硬朗而沉默的骨骼。这骨骼,便是“土”。洛阳城外的邙山,那真是一座奇异的山。它没有峻拔的峰峦,只是那么一道浑厚的、土黄颜色的长垣,静静地横亘在天底下。古人说,“生在苏杭,葬在北邙”,历代的帝王将相、显贵名流,都争着要将自己最后的归宿,安放在这不起眼的土山之上。于是,这厚厚的黄土之下,便重重叠叠地,压着数不清的朝代。你随手抓起一把邙山的土,那土里仿佛都带着铜锈与历史的腥气。在这里,你会真切地感到,中国历史的沉重,不是写在书上的,而是实实在在地,一层一层地,夯在这片土地里的。
这土地的深处,不仅有帝王的陵寝,更有整座、整座的城。如今的洛阳城,是明、清的模样,是现代的模样;而在它的脚下,还沉睡着另外好几座洛阳城。你去“天子驾六”博物馆,走下那浅浅的坑道,便能看见两千多年前的周王城。那庞大的车马阵势,虽已化为白骨与黄土,但那纵横的队列,依旧保持着奔腾的姿态,一种森然的、属于秩序的威严,穿过漫长的时光,直扑到你的面上来。这还只是一角。汉魏的洛阳城,隋唐的洛阳城,都在这片洛水之滨的平原下,像一套被打散的、巨大的积木,静静地睡着。诗人曹植在洛水之滨遇见他的女神,留下一段怅惘的千古传奇;那洛水,如今也还在流,只是水波里荡漾的,早已不是当年的影子了。站在这片土地上,你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脚下的水泥地是虚的,而那地底下的断壁残垣,那些古老的街衢与宫阙,反倒是实的。时间在这里,不是一条向前奔流的河,而是一口深深的井,你俯下身去,能从黝黑的水面里,看见许多重叠的、晃动着的倒影。
自然,要寻这倒影最清晰的一处,便要去城东的白马寺了。我总爱在黄昏时分去那里。寺里的香客渐渐散了,喧哗也跟着退潮般离去,那“中国第一古刹”方才显出它本来的面目。它不像许多后世修建的寺庙那样金碧辉煌,它的美,是一种被时光摩挲得温润了的、木质的与石质的美。那两匹宋代的石马,还静静地立在庭院里,低着头,仿佛还在回味那场从西域驮经而来的万里风沙。我每每抚着它们冰凉光滑的脊背,心里便想,当年那两位天竺的僧人,牵着真正的白马,走进东汉的洛阳城时,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他们带来的,不仅是经卷与佛像,更是一粒种子。而这白马寺,便是这粒种子落下的第一方泥土。从此,这异域的智慧,便在这中华的厚土里,深深地扎下根去,发芽,抽条,最终开出了一树与故乡形态迥异、却又精神相通的繁花。这寺,因而总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源初的庄重。
从白马寺再往南些,便是龙门。如果说邙山是洛阳沉默的骨骼,那么龙门便是洛阳灵动的魂魄。那伊水两岸的石壁上,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佛龛,仿佛蜂房一般。那十万尊佛像,便在这蜂房里,坐了一千多年。最大的那尊卢舍那大佛,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俯视着脚下流淌的伊水,与来来往往的、如我们一般渺小的众生。他的面容,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圆满与慈悲,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像是看透了一切生灭与悲欢。无论是朝阳初上,还是夕阳西下,那光,照在他的脸上,总是不一样的,却又总是一样的。这微笑,便成了洛阳的,乃至整个盛唐的,一个最永恒的表情。
所以,你若要认识洛阳,切不可只盯着那一朵牡丹。你要知道,它的美,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层叠的美。它是柔软的,也是坚硬的;是当下的,也是古老的;是秾丽的,也是素朴的。它是一朵开了一千五百年的牡丹,它的根,却深扎在五千年的厚土里。那花的香气,是它的诗;那地下的城与山间的佛,是它的史。这诗与史交织在一起,才成了这独一无二的,你一闭上眼睛,便能梦见的神都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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