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砂书
文/王平
暮色在窗棂上洇开时,那株百年槐树正将满身金箔簌簌抖落成一场寂静的雨。忽然有细响漫过耳际,不是机械的滴答,而是亿万颗时砂相互摩挲的秘语。这棵见证四代人悲欢的老树,总在惊蛰夜迸出翡翠星辰,夏至时漾开墨玉般的树冠,秋分后撒下鎏金信笺,冬至时分则裸露出青铜铸就的筋骨。二十三个寒来暑往,它将光阴熬成琥珀色的树脂,一滴一滴封存在树皮的沟壑里。
儿时的沙丘有着最温柔的弧度。私塾檐角风铃被春阳晒得慵懒,余音牵着槐香在光影里沉浮。那时能数清蜻蜓翅上的虹纹,听得见蚯蚓在泥土中的喘息。树洞里的玻璃珠永远盛着银河,口袋里的麦芽糖永远含着阳光,就像确信沙漏底部的蓝玻璃,永远接不住坠落的星群。
某个白露清晨,遇见推着婴儿车的故人。他眼尾的纹路突然活过来,化作游动的楔形文字,记载着我们翻越的矮墙、传递的密码本、刻在树干上褪色的誓言。我们笑着说起当年,却听见笑声卡在沙漏纤细的腰身——原来命运早已翻转计时器,而我们都是迟悟的流沙。
中年的沙瀑带着蜜的稠度。母亲开始把孙辈的名字编进我的乳名,像编一条解不开的绳结。她佝偻着在槐荫下拍打棉被,飞扬的棉絮里闪着银光。刹那间,那个扎油亮长辫的姑娘又从时光深处走来,正踮脚把碎花裙晾上枝头。街道的搪瓷招牌换了塑铝材质,青石板上长出了斑马线,唯有槐叶的私语,依旧在黄昏时分掠过耳畔。
今年谷雨,老槐为我下了一场雪。暮色里独坐树根,看影子与年轮相互蚕食。那个数蚂蚁搬家的孩子,那个在树影里偷尝唇上蜜的青年,那个搀着母亲数落叶的中年,都融成掌心里交错的河流。当时砂将尽时,终于明白上半生的璀璨,原是为照亮下半场的澄明。
昨夜化身为砂,在琉璃通道里与万千同伴跳圆舞曲。我们碰撞出细小的闪电,在坠落途中交换记忆,渐渐磨成温润的珍珠。晨光中醒来,老槐正抖落满身晨露,像多年前母亲安抚噩梦的掌心。
沙漏永不停歇,但每粒砂都有权折射阳光。当最后几颗水晶归位时,透过渐薄的砂幕,终于看见——所有坠落都是飞翔的倒影,所有终点都是起点漾开的波纹。我们穷尽一生追逐河流,最终发现自己也是粼粼波光的一部分;我们固执地攥紧砂砾,却在松手的刹那,触到了整个沙漠的心跳。
点评:
《时砂书》以诗性笔触构建时间寓言。百年槐树作为核心意象,在四季流转中凝练四代人生命印迹——惊蛰翡翠、夏至墨玉、秋分鎏金、冬至青铜,将具象景物升华为光阴的具象符号。作者以“时砂”替代流俗的时间计量,通过沙漏意象与三代人生活片段交织,在童年玻璃珠与中年棉絮的对照中,完成对生命过程的形而上学思考。结尾“坠落都是飞翔的倒影”的哲思,使文本超越伤逝传统,抵达东方美学中“物我合一”的澄明之境。
☆作者简介:
王平:一位散文海洋中的掌舵者,在“蓝月亮诗刊”的璀璨星穹下绽放,编织了逾300篇光华熠熠的文章。诸如《墨色行吟》的悠然漫步,《月夜书怀》的静谧低语,《雨夜琴韵》的悠扬旋律,以及自传《童年》的纯真篇章,这些作品犹如星辰点点,照亮了文学的天际。同时,他也是顶端、网易、今日头条【朵朵文学】等平台的特约作家,以独特的文学之光,点缀着专栏的夜空。自1973年高中学府门扉轻合,踏上了东台县林场知青之旅,那是一段以笔为舟,墨海行舟的年月。在那段岁月里,以《知青》为舵,探索青春与时代的洪流,不料这部作品因历史波澜,被公安机关注目审阅,自此散落时光深处,未再归还。直至2011年金秋,退休生活重启笔端,在“蓝月亮导师笔下的世界”重新落墨,寻回往昔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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