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西蒋村有条“忠实路”
张兴源
这念头,怕是在心里盘桓了许久,许久了。中国的文人,似乎骨子里都有这么一种“朝圣”的情结。司马迁的老家在韩城的龙门,我未曾去过,只在《太史公自序》里读过那“耕牧河山之阳”的少年气象,心想,那该是怎样一片雄浑的水土,才能养育出那般囊括天地的史笔?蒲松龄的“聊斋”,在淄博的淄川,我也只是神往,想象着那几间老屋下,夜雨秋灯时,狐鬼是如何带着人间的温情,从纸墨间袅袅走出。曹雪芹北京西山的旧居,我倒真去过一趟,可惜那时节,正为着一纸毕业论文焦头烂额,满心是世俗的功名与尘虑,在那荒疏的院落前,竟未能静心体味一番“满纸荒唐言”背后的辛酸,如今想来,仍是憾事。至于绍兴的鲁迅故里,北京东城区老舍先生的丹柿小院,这些地方,都像一枚枚文化的印章,深深地钤在我精神的版图上。
然而,最令我魂牵梦绕的,却是这白鹿原下的西蒋村,是陈忠实先生的故居。这向往,不同于对古圣先贤的遥敬,倒更像是对一位刚刚别离的、可敬可亲的师长的探访,带着体温,带着余响。这一天,终于在2023年的7月14日,这个最平常的日子,到来了。
村子是静的。作为灞桥黄土台原延展而去的白鹿原,坦荡荡地铺展开来,像一头巨兽沉睡的脊梁,而这西蒋村,就偎在它的西北角上,安详得像一个摇篮。几条泥土石子铺就的小路,清瘦地、纵横着在村中蜿蜒,路两旁,竟是些绿竹,不是北方常见的杨、柳、榆、槐那般粗豪,而是南国女儿似的,纤细而茂密地丛生着,风过来,也只听得见一阵簌簌的、私语般的声响,将暑气与喧嚣都滤得远远的,剩下是满眼的幽静。我的心,也跟着这幽静,一点点沉了下来。
故居的门,是紧闭着的。两扇被油漆成朱红色的黯旧的铁门,将我热切的视线生生截断。我只能仰起头,透过那高高的、用本地常见的青石与红砖垒起的围墙,向里张望。院子里,也是密密的竹子的梢头,在夏日的微风里,轻轻地摇曳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我于是便想,先生在世时,该是怎样在这竹影婆娑的小院里踱步?是在构思《白鹿原》里白嘉轩那挺得直直的腰杆,还是在琢磨田小娥那一声幽怨的叹息?那沙沙的竹叶声,是否曾陪伴过他无数个为一句对话、一个细节而绞尽脑汁的夜晚?这紧闭的门扉之后,封存着的,不只是一个物理的空间,更是一段当代中国文学的传奇,一个“民族秘史”的诞生地。我仿佛能看见,一个敦厚而结实的身影,就坐在那窗下,指间夹着雪茄,眉头紧锁,或豁然开朗,将半生的心血与思索,都灌注到那一页页稿纸之上。
小院的外墙边,立着一块指示牌,橘底白字,清清楚楚地写着“陈忠实故居”五个字。隔壁,又是一块牌子,是“西蒋村简介”。而最让我心头一热的,是村口处的那一块:横着写的是村名“西蒋村”,下面却竖写着一行字——“忠实路”。
我的脚步,不由得在这“忠实路”的牌子下停住了。这只是一条极寻常的乡间小路,质
朴,甚至有些粗粝,与关中平原上成百上千个村庄里的道路并无二致。然而,这名字,却是村民们最朴素、也最隆重的加冕了。他们没有用那些华美的辞藻,只用了先生的名字,用了那最能代表他品格的两个字——“忠实”。这路,因他而有了名字;这名字,也因他而有了沉甸甸的重量。这是一种发自肺腑的认可,是一种比任何官方褒奖都更贴近人心的怀念。路是沉默的,但它通向四面八方,就像先生的作品,从这小小的村落出发,最终走进了无数人的心里。
站在这条“忠实路”上,我与先生有限的几次交往,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其中最重要的一次,便是2005年,我的三卷本选集即将出版之前。那时节,我心里是惶恐的,也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竟鼓起勇气,给陈忠实先生写了一封信,恳请他能为我即将正式出版的书写一篇序言。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是何等的糊涂,又是何等的天真啊!先生其时已是名满天下,一部《白鹿原》如泰山北斗,每日里有多少事务需要处理,有多少文稿需要披阅?我这样一个没多少名气的后生,竟给先生提出这般“过分”的要求。
不久,先生的回信竟真的来了。信上的字迹,是那种我所熟悉的、带着关中人的朴拙与力量的字。他没有应允写序,只是温和而坦诚地说,“写序可能时间不够用,是不是给你题个字?” 我捧着那封信,心里是说不清的滋味,有被婉拒的些微失落,但更多的,却是被先生这份真诚与宽厚所打动的温暖。他没有用任何虚与委蛇的客套来敷衍我,而是给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饱含善意的方案。这,便是陈忠实了。
后来,我的三卷本选集终于出版了。我带着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兴冲冲地跑到省作协,想当面送给先生,再说一声感谢。不巧,先生不在。作协的朋友将先生的手机号码给了我。我拨通电话,那头传来先生那浑厚而略带沙哑的、极富特点的关中口音。我自报了家门,说明了来意,又特意补充道,在我的散文卷里,收录了一篇评论他《白鹿原》的文章,大约有一万字,希望先生有空时能翻一翻,批评指正。
先生静静地听着,然后,在电话那头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可惜那本书已经出了,要不然是可以收进去的。”
先生所说的“那本书”,我后来才辗转得知,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永远的<白鹿原>》。那一刻,我握着电话,竟一时语塞。心中涌起的,不是遗憾,而是一种被认可的、巨大的激动。我那篇浅陋的文字,竟能得到先生如此认真的对待,他甚至觉得有收入专集的资格。这份对一个普通写作者的尊重与提携,比任何奖赏都更令我动容。
说起那篇评论,便不能不提我阅读《白鹿原》的经历了。那真是一段酣畅淋漓、终生难忘的精神盛宴。起初,是李野默先生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讲。那时,我几乎是掐着指头算日子,一到播出的时间,便守在那个小小的收音机旁,屏息凝神。李野默先生那深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将白鹿原上的风雷雨雪、爱恨情仇,一字一句地送到我的耳边,送到我的心里。那是一种声音的“铸造”,将文字化为了有生命的实体。
这还不够。当《当代》杂志1992年第6期和1993年第1期全文刊载《白鹿原》后,我更是第一时间找来,如饥似渴地通读了一遍。那密密麻麻的铅字,仿佛有着灼人的温度,烫着我的手,烫着我的心。白嘉轩、鹿子霖、朱先生、黑娃、田小娥……这些名字,不再是小说里虚构的人物,他们成了我精神世界里活生生的邻居,他们的命运,紧紧地牵动着我的每一根儿神经。
到了1993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单行本问世。那年8月底,我正好要去北京的鲁迅文学院读研究生,路过西安时,便迫不及待地买了一本。到了北京,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件事,竟不是去领略彼时的京华烟云,而是不顾旅途的劳顿,在鲁院那简朴的宿舍里,就着一盏孤灯,将《白鹿原》再一次,从头到尾,细细地重读了一遍。那种感受,与初读时又自不同。少了几分情节的牵引,多了几分对文字、结构、思想的品味。我仿佛能看见,陈忠实先生是如何像一位老农一般,一镢头一镢头地,在白鹿原那片深厚的黄土地上,开掘着民族的灵魂。那语言的力道,那结构的宏大,那历史的纵深感,都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差不多十年后,这种震撼依然在我胸中激荡,不吐不快。于是,我便写下了那篇后来获得较大声誉的《重读<白鹿原>感怀》。那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对一座文学高峰最虔诚的仰望,也是我作为一个读者,被一部伟大作品彻底征服后的心灵回响。不曾想,这篇文字,竟会通过那样的方式,被先生所知,并得到他那样一句珍贵的评价。
正因有着这样温暖的记忆,2016年4月29日,当先生去世的噩耗传来时,我才感到一种彻骨的、近乎失怙的悲痛。那感觉,不像是失去了一位遥远的文学偶像,倒真像是痛失了一位至亲的师长。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难以从这种情绪中振作起来。心里总想着,该写点什么,为先生,也为自己这段受惠于他的文学因缘。然而,笔提起来,又放下。一种莫名的顾虑缠绕着我——在这样的时刻,写这样的文字,会不会被人看作是借名人的光环,来为自己“壮威”、贴金呢?这念头,竟让我迟迟不敢动笔。
今天,当我终于站在这西蒋村的“忠实路”上,当我沐浴在这由竹影、土墙和乡亲们朴素的怀念所共同营造的氛围中时,所有的顾虑,竟像被这原上的清风吹散了一般,霎时间烟消云散了。
陈忠实先生,他是一个极其真实的人。他的人,就像他的文,厚重,踏实,不弄玄虚,不耍花枪。他的人,也像他家门前的这条路,名字就叫“忠实”。这路,没有柏油马路的平滑光亮,它就是泥土与石子原本的样子,下雨时会泥泞,天晴时会起尘,但它结实,平稳,你走在上面,心里是踏实的,你知道它承得住你的重量,引着你走向你要去的地方。
这虽然只是一条乡间小路,但它所承载的,却是一个作家用毕生的心血与真诚所赢得的人格丰碑。这条路,从西蒋村出发,早已越过了白鹿原,越过了西安,越过了陕西。它通向北京,通向每一个有华人读书的地方;它通向罗马,通向世界文学的殿堂,成为一条坚实的、全世界都知晓和认可的康庄大道。这大道,不是用黄金铺就,而是用一部叫《白鹿原》的巨著,和一个叫“陈忠实”的、无比真实而高贵的灵魂铺就的。
夕阳的余晖,将西蒋村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我最后望了一眼那紧闭的双扇铁门,那高墙内的竹梢,还有那块写着“忠实路”的牌子,然后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缓缓走去。
我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但我心里知道,有些东西,从此不同了。这条名为“忠实”的路,已经不在西蒋村,它已经铺在了我的心里,铺在了一切敬仰他、热爱他作品的读者的心里。他们——我们,会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
2023年7月21日于延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