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有教无类
午后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净源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面前围着七八个大小不一的孩童,还有两个眼神怯生生、却充满渴望的半大少年。他们是被净源认识字的消息吸引来的。
起初,只是那个请他写过家书的王婶,壮着胆子问他能否教她认自己的姓——“王”字。净源没有拒绝,就用树枝在地上划拉起来。这一教,便引来了旁观的孩童,继而惊动了家里有适龄孩子的村民。
在这个偏僻的村落,识字是极其奢侈的事情。整个清水铺,也找不出一个正经的教书先生。孩子们平日里除了帮家里干些杂活,便是漫山遍野地疯跑。如今听说这位看起来很有学问的和尚师父愿意教认字,大人们自然是千恩万谢,孩子们则是充满了新奇。
净源看着眼前这些孩子。他们衣衫褴褛,脸上带着泥土,小手也黑乎乎的,但那一双双眼睛,却清澈得像山里的泉水,倒映着天空和他这个陌生僧人的影子。
他心中并无“传道授业”的宏大念头,只是觉得,既然自己认得几个字,而他们想学,那便教就是了。这似乎也是一种“搭把手”,一种“力所能及”。
他选了一块相对平整的泥地作为“纸”,折了根粗细合适的树枝作“笔”。
“今天,我们先学自己的姓,还有‘人’字。”他的声音平和,没有刻意庄重,也没有敷衍。
他从最简单的“人”字开始,一边在地上工整地写下,一边解释道:“你们看,这像不像一个站着的人?一撇一捺,互相支撑,站得稳稳的。我们做人,也要堂堂正正,互相帮助。”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都睁大了眼睛,跟着他手指的轨迹,看得认真。
然后,他根据孩子们各自的姓氏,分别教他们写“王”、“李”、“张”、“赵”……他教得极有耐心,一个字反复写好几遍,握着那些脏兮兮的小手,引导他们笨拙地在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笔画。
“师父,俺的名字‘狗剩’咋写?”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仰着脸问。
净源没有因这粗俗的名字而露出任何异样,他温和地点点头:“好,师父教你写。”
他写下“狗剩”二字,并没有解释字义,只是说:“这是你的名字,要记住怎么写。”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这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和那个耐心教学的僧人身上。孩子们起初还有些拘谨,很快就变得活泼起来,叽叽喳喳地问着各种问题,地上写满了歪斜的字迹,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孩童特有的气息。
净源看着他们,心中一片澄净。他不再去区分什么根器利钝,不再去想谁有慧根谁更愚痴。在他眼中,这些孩子,无论贫富聪愚,都是渴望认识这个世界的、鲜活的生命。
有教无类。
孔夫子的这句话,他此刻才有了切身的体会。教化,不应有分别心。给予知识的光亮,本身就是一种慈悲。
一个下午很快过去。孩子们带着满身的尘土和刚刚学会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欢笑着跑回家去了。
净源独自坐在槐树下,看着地上那片被写得密密麻麻的泥地,虽然疲惫,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仿佛看到,一点点极其微弱的、文明的星火,或许就在这个下午,被播撒到了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而这播撒的过程,也照亮了他自己前行的路。
第四十二章:丛林规矩
教孩子们认字的事情,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小小的清水铺。村民们对净源的敬意又加深了一层,几乎将他视作了村落的一部分。然而,这份融入与认可,也带来了一些净源未曾预料的“尘劳”。
这天上午,净源正准备去河边看看能否帮人做点活计,却被两户村民同时拦住了去路。
一边是村东头的赵寡妇,她扯着一个半大小子的耳朵,那小子龇牙咧嘴地叫着。赵寡妇对着净源诉苦:“净源师父,您给评评理!俺家这混账小子,昨天偷了西头老孙家瓜地里两个瓜!被人家逮住了还不认错!您是有德行的人,您说说,这该不该打?”
另一边,老孙头也气呼呼地站在那里,指着那小子:“小小年纪就学偷鸡摸狗,长大了还了得?必须得严惩!赔钱!不然就送官!”
赵寡妇一听“赔钱”和“送官”,脸色煞白,更是死死揪着儿子的耳朵,对着净源哀求:“师父,您慈悲,俺一个寡妇人家,拉扯他不容易,哪有钱赔啊……求您说句话……”
那半大小子趁母亲不注意,挣脱开来,梗着脖子嚷道:“我就吃了两个瓜!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家地里那么多!”
老孙头气得胡子直翘:“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
两人吵吵嚷嚷,都眼巴巴地望着净源,希望他这个“有德行的师父”能主持公道。
净源愣住了。他完全没想过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在寺院里,有清规戒律,有执事僧负责惩戒,一切都按部就班。可在这红尘村落里,面对这等琐碎的民间纠纷,他该如何处之?
讲佛法?说偷盗犯戒,要堕恶道?恐怕赵寡妇和她儿子此刻根本听不进去。
秉公断案?责令赔偿?看着赵寡妇那凄惶的样子,他又于心不忍。
和稀泥?说两句“算了算了”?那对老孙头又不公平,而且纵容了恶行。
他忽然意识到,真正的“尘劳”,不仅仅是身体的劳作和帮助他人,还包括处理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平衡不同的利益和诉求。这需要的不只是慈悲心,还需要智慧,需要对人性的洞察,需要一种……入世的担当。
他沉默了片刻,在赵寡妇越来越绝望、老孙头越来越不满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他没有先评判对错,而是走到那梗着脖子的半大小子面前,平静地看着他,问道:“你饿了吗?”
那小子没料到净源会问这个,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倔强地扭过头。
“饿了,想吃东西,是人之常情。”净源的声音依旧平和,“但你可知道,孙老爹种那些瓜,从下种、施肥、除草到看护,要流多少汗水?那两个瓜,是他用辛苦换来的,是他的‘本分’所得。你不问自取,便是拿了他的血汗,这与你被人凭空夺走辛苦挣来的东西,感受有何不同?”
那小子低着头,不说话了。
净源又转向老孙头,合十道:“孙施主,孩子知错了。他年少顽劣,也是因家中贫苦,腹中饥饿所致。可否看在贫僧薄面,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赔偿之事,能否容后再说?”
老孙头看着净源诚恳的眼神,又看了看那对可怜的母子,重重叹了口气,挥挥手:“罢了罢了!看在师父面上,这次就算了!但小子你给俺记住,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赵寡妇喜极而泣,连连道谢,又按着儿子的头让他赔罪。
净源看着这一幕,心中并无轻松之感。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只要他留在这里,类似的“丛林规矩”,还会不断找上他。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躲进经文的象牙塔里。他必须学习,如何在这纷繁复杂的红尘“丛林”中,运用佛法的智慧,去化解纠纷,引导人心。
这,是比教书识字更深一层的修行。
第四十三章:自在随心
处理完偷瓜的纠纷,日头已近中天。净源婉拒了赵寡妇留饭的邀请,独自走向村外的小河边。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这接连不断的“尘劳”。
河水潺潺,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圆润的鹅卵石和偶尔游过的小鱼。他在河边一块大青石上坐下,脱掉已经磨得快要破底的僧鞋,将酸痛的双脚浸入冰凉的河水中。一股刺骨的凉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却也带来一种异常的清醒。
他回想着自离开枯木庵后这短短数日的经历。牛车上的彻骨之痛与茅塞顿开,渡口搬柴的艰辛与踏实,清水铺中行医、教书、断案的种种……这一切如同汹涌的浪潮,不断冲击着他过去二十年构筑的精神堤坝。
起初,他是被动的,是恐惧的,是挣扎的。他像一只被强行扔进水里的旱鸭子,拼命扑腾,只为求生。
但渐渐地,他发现,这“水”并非想象中那么可怕。它虽然浑浊,充满未知,却也蕴藏着生机与力量。
他开始不再抗拒,而是尝试着去适应,去学习,甚至……去享受这其中的某些时刻。
比如,教孩子们认字时,看到他们眼中闪烁的好奇与光彩。
比如,为王婶写完家书后,看到她脸上那充满希望的神情。
比如,刚才化解了那场纠纷后,内心那种虽然疲惫、却隐隐带着成就感的平静。
他发现,当不再执着于必须保持某种“清净”的状态,不再害怕被“尘劳”所染时,心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自由。
这种自由,不是脱离约束的放纵,而是一种在任何境遇下都能保持觉察与从容的能力。是能够在劳作者劳作,在纠纷中思考,在教学中专注,在独处时安宁。
“自在随心”。他再次想起这个词。
以往,他以为“自在”是心想事成,是毫无挂碍。现在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痴心妄想。真正的“自在”,是“心”能如如不动,不被外境所转。是能够在滚滚红尘中,保持内心的那份澄明与选择。
就像这河水,它一路流淌,会遇到岩石阻挡,会卷起泥沙污浊,会分出支流岔道,但它始终向着大海的方向,奔流不息。它的“自在”,在于那永不改变的流向,而不在于路途的绝对平坦与洁净。
他抬起脚,看着水珠从脚面上滚落,在阳光下闪着光。这双脚,走过枯木庵光滑的石板,也走过官道上的尘土和清水铺的泥泞。它们承载着他的身体,也丈量着他的修行。
他不再急于去寻找一个最终的归宿,一个完美的道场。
此地,此时,此刻,便是道场。
此事,此人,此心,便是修行。
他穿上鞋,站起身。河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凉。
他决定回村里去。下午,或许可以去看看李二的伤势恢复得如何,或者帮哪家老人挑点水。
他的步伐从容而稳定。心中那盏灯,在经历了尘劳的擦拭后,似乎变得更加明亮,也更加……自在随心。
第四十四章:山河大地是蒲团
夕阳西下,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净源帮村北的孤寡老人刘婆婆挑满了水缸,又顺手将她院里堆积的柴火劈好、码放整齐。刘婆婆拉着他的手,干瘦的手掌布满老茧,一遍遍地念叨着“好人啊,菩萨啊”,非要留他吃晚饭。
净源依旧婉拒了,只喝了一碗她端来的凉白开。水很甜,带着陶罐特有的土腥气,却让他觉得无比甘洌。
他走在回土坯房的路上,身体是疲惫的,内心却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饱满感。这种饱满,不同于以往禅定后的轻安,那是一种虚悬的、不踏实的宁静。而此刻的饱满,是沉甸甸的,是与这片土地、这些人们紧密联结后的充实。
他路过白天教孩子们认字的老槐树下,地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已经被晚归的牛羊蹄印和夜风抹平了大半,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痕迹。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像种子一样,播撒了出去。
他路过王婶家,听到里面传来王老头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那么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还有王婶低声哄劝的声音。
他路过李二家,看到李二头上缠着干净的布条,正坐在门口,由他媳妇喂着喝粥,脸色比昨天好了许多。
他看到白天那个偷瓜的半大小子,正帮着赵寡妇在灶间烧火,虽然依旧绷着脸,但动作却认真了许多。
这一切,都与他有关。他参与其中,付出了微薄的力量,也收获了信任与改变。
他不再是一个孤立的、只关注内心波澜的个体。他是这清水铺的一部分,是这众生网络中的一个结点。
回到那间破旧的土坯房前,他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远处,是连绵的、在暮色中呈现出黛青色的山峦。
近处,是炊烟袅袅、逐渐亮起零星灯火的村落。
头顶,是渐渐清晰起来的、第一颗闪亮的星辰。
他忽然想起一句古德的话:“山河大地是蒲团。”
以往,他以为这只是一种诗意的夸张,或者是一种高深的禅境。但此刻,他对此有了全新的、切肤的体会。
蒲团是什么?是修行人打坐参禅、锤炼心性的工具。
那么,这连绵的山河,这广袤的大地,这烟火人间的悲欢离合,为何不能是蒲团?
在枯木庵那方小小的、洁净的蒲团上,他坐了二十年,心却坐成了枯木。
而在这“山河大地”的蒲团上,不过短短几日,他的心却在尘劳的磨砺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与成长。
原来,真正的道场,无处不在。
真正的修行,无时不可。
他不再需要去寻找一个与世隔绝的清净地。只要心能安定,能觉照,能慈悲,能担当,那么,这整个世间,便是他最好的修行之所。
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繁星满天。
净源静静地坐在石阶上,如同坐在一方无比辽阔的蒲团之上。他的呼吸与夜风同步,他的心跳与村落的脉搏共振。
前路依旧未知,但他已不再迷茫。
因为他的蒲团,就在脚下。
他的修行,就在眼前。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