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二十六章 雪夜
雪花渐渐绵密起来,不再是零星的试探,而是成片成团,无声而执拗地覆盖着金陵城的街巷与屋檐。沈府偌大的庭院,不多时便铺上了一层匀净的银白,将往日败落的痕迹暂时掩去,只留下起伏的轮廓和几竿翠竹负雪的墨痕,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静谧,甚至带着几分不真实的洁净。
沈云舒没有立刻回“漱石轩”。他独自一人,沿着清扫出不久、又已覆上薄雪的石子小径,缓缓踱步。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微声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分外清晰。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股清冽的甜,却也让那股盘踞在心底、被白日温情暂时驱散的寒意,重新弥漫开来。
祭灶的寥落,父亲沉默的饮泣,母亲强颜的欢笑,还有苏文纨那双沉静眼眸背后深藏的忧思……这一切,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提醒着他现实的千疮百孔。那片刻的暖意,如同雪地里的篝火,温暖却短暂,无法真正驱散这漫漫长夜的严寒。
他走到后园那片结了一层薄冰的池塘边。残荷的枯茎早已被积雪压弯,没入冰面之下,了无踪迹。冰面映着廊下悬挂的、在风雪中摇曳的微弱灯笼光,泛着幽冷的光泽。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无边的白色与寂静所吞噬。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孤独感,如同这漫天风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他不再是那个前呼后拥、意气风发的沈家少爷,也不再是那个只需埋头苦读、憧憬未来的年轻进士。他是这座空旷府邸的守护者,是几十口人生计的承担者,是父母残年唯一的依靠。所有的决策,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恐惧与不确定,最终都只能由他一个人来面对和消化。
无人可诉,无处可逃。
“我看到了无边的孤独。” 那孤独感如此具体,像冰冷的铁箍,紧紧箍住他的心脏。
“我感到了深入骨髓的疲惫。”那疲惫感从灵魂深处渗出,让他几乎想就此躺倒,任由冰雪将自己掩埋。
“我觉察到了……一丝软弱和想要放弃的念头。”这念头如同毒蛇,悄然吐信,诱惑着他卸下这沉重的担子。
他闭上眼,任由雪花落在他的脸上、睫毛上,那冰凉的触感刺激着肌肤。他没有抗拒这些汹涌而来的负面情绪,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用“观照”去试图化解它们。他只是……允许它们存在,允许自己在这一刻,充分地体验这份作为一个“人”的脆弱与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已冻得有些麻木时,一件带着体温的厚重斗篷,再次披上了他的肩头。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苏文纨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到他身侧,与他一同望着那片被冰雪覆盖的池塘。她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将大部分伞面倾向他这一边,自己的肩头却很快落满了雪花。
两人就这样并肩立于风雪之中,良久无言。只有雪花落在伞面上的簌簌声,和彼此轻浅的呼吸声。
“记得小时候,”苏文纨忽然开口,声音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雪夜的宁静,“有一年也是这么大的雪,我贪玩跑出来,摔在了雪地里,是你把我背回去的。那时候,觉得你的后背,很宽,很暖和。”
沈云舒微微一怔,记忆中早已模糊的片段,被她轻柔的话语唤醒。那时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而她只是个怯生生的小表妹。
“那时候……真好。”他低声说,带着无限的怅惘。
“现在,就不好吗?”苏文纨侧过头,看着他被雪花打湿的侧脸。
沈云舒沉默。现在好吗?家族倾覆,前途渺茫,生计维艰……哪里好?
苏文纨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道:“或许没有了往日的风光和安逸,但也看清了许多往日看不清的人和事,知道了什么是真正值得珍惜的,也……看到了表哥你,变得如此坚韧和可靠。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好’吗?”
她的话语,如同温暖的泉水,缓缓流入他冰封的心田。他转过头,对上她那双在雪夜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眸子。那眸子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和一种坚定不移的信任。
“文纨,”他喉头有些发紧,“你……其实不必留在这里的。以你的才情品貌,或许……”
“哪里才是‘该去’的地方呢?”苏文纨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婶母那边,我已尽了孝道。天下之大,于我而言,并无不同。在这里,至少……还能帮伯母煎药,还能剪几幅窗花,还能在雪夜里,给表哥送一件斗篷。”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地落入沈云舒耳中:“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沈云舒浑身一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这八个字,仿佛蕴含着无穷的魔力,瞬间击碎了他心中那厚重的坚冰与迷雾!
他一直向外寻求安稳,寻求依靠,寻求家族的复兴,寻求境遇的改变,却从未想过,真正的“家乡”,并不在外界的某个地方,而在于内心的“安宁”!
如果心能安住,那么即便身处破败的府邸,面对无尽的困境,又何尝不是一种归宿?如果心不能安,那么即便拥有往日的荣华,恐怕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漂泊!
他之前所有的“观心”,所有的努力去稳定情绪、应对事务,其最终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求得这颗心的“安宁”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了悟,如同雪后初霁的阳光,穿透层层阴云,照亮了他整个内心世界!
他再次望向那片被冰雪覆盖的池塘,目光已截然不同。冰雪固然寒冷,但它终将融化,滋养土地。枯荷固然残败,但它的根茎深埋,等待新生。这无边的孤独与寂静,此刻也不再是吞噬他的深渊,反而成了映照他内心、让他得以看清本心的明镜。
“我看到了孤独,但它无法定义我。”
“我感到了疲惫,但它会过去。”
“我觉察到了软弱,但选择坚强的是我。”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那股寒意不再刺骨,反而带着一种洗涤后的清新。他转头看向苏文纨,眼中闪烁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如同雪夜寒星般清亮而坚定的光芒。
“谢谢你,文纨。”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我明白了。”
苏文纨看着他眼神的变化,知道他已经跨过了某个极其重要的关口。她浅浅一笑,没有再多言,只是将伞又往他那边挪了挪。
风雪依旧,但立于伞下的两人,心中却仿佛升起了一轮温暖的太阳。
沈云舒知道,未来的路依旧充满荆棘,但他已经找到了行走在这条路上,最根本的力量源泉——
安住此心。
第二十七章 暗香
雪下了一夜,次日放晴。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皑皑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金陵城仿佛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晶莹剔透的琉璃罩子里,寒冷,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沈云舒一早便起身,推开“漱石轩”的房门,清冷的空气夹杂着雪后特有的干净气息扑面而来。庭院里的积雪已被福伯带着几个老仆清扫出主要路径,露出湿润的青石板。几株老梅树,就生长在书房窗外不远处的墙角,平日里并不起眼,此刻却在冰雪的映衬下,绽露出星星点点的鹅黄色花苞,更有几朵性急的,已然傲然绽放。那花瓣薄如蝉翼,色泽嫩黄,在严寒中微微颤抖着,却执拗地散发着一种极其幽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冷香。
这暗香,不像春日花朵那般甜腻袭人,它若有若无,需要你静下心来,细细捕捉,才能感受到那一缕沁人心脾的芬芳。它仿佛不是用鼻子闻到的,而是直接作用于人的心魂。
沈云舒驻足在梅树下,仰头看着那冰雪中的几点嫩黄,心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所充满。他想起古人咏梅的诗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此刻亲眼得见,方知这“一段香”的珍贵。它不与冰雪争其洁白,只在这极致的严寒中,默默释放着自己独特的生命气息,证明着存在,也预示着希望。
“我看到了冰雪的酷寒。”
“我也看到了生命的坚韧与芬芳。”
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象,同时呈现在他的感知中,却并不矛盾。酷寒是境遇,芬芳是本性。境遇可以压制,却无法扼杀那源自生命深处的、本自具足的馨香。
这梅花,不正是对他昨夜悟得“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最好印证吗?心安,则无论外界是酷暑还是严寒,内在的“一段香”便能自然流露。
他沉浸在的这种感悟中,连墨竹前来禀报事情,都半晌才回过神来。
“少爷,‘品茗居’那边……有动静了。”墨竹的声音带着一丝愤愤不平,“他们不知从哪儿请来了一位据说曾是宫里出来的点心师傅,推出了什么‘御制八珍糕’,还放出话来,说咱们清韵茶楼的茶点‘粗鄙简陋,上不得台面’!这不是明着挤兑咱们吗!”
若是以前,听到这样的消息,沈云舒难免会心头火起,感到被挑衅的愤怒和焦虑。但此刻,他听着墨竹的汇报,心中却异常平静。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心中那一闪而过的、微弱的波澜,然后那波澜便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很快消散于无形。
他看了一眼枝头的梅花,淡淡一笑:“哦?御制八珍糕?听起来倒是富贵逼人。”
墨竹见他如此反应,有些着急:“少爷!他们这分明是看咱们生意刚有起色,就想把咱们压下去!咱们是不是也该想想办法,比如也请个更好的点心师傅,或者……”
沈云舒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不必。”
他走到梅树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凉而柔嫩的花瓣,缓声道:“墨竹,你看这梅花。它可曾因为牡丹的富贵、桃李的绚烂,而改变过自己开花的时节与香气?”
墨竹一愣,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它只是依着自己的本性,在它该开放的季节,绽放它独特的花朵,散发它独有的冷香。”沈云舒的目光悠远,“喜欢牡丹桃李的,自然不会来欣赏寒梅。但懂得欣赏这‘暗香疏影’的,也自会寻来,不会因它没有‘御制八珍糕’相伴而轻视于它。”
他转过身,看着墨竹,眼神清亮而坚定:“‘品茗居’走的是奢华热闹的路子,那是他们的‘道’。我们清韵茶楼,求的是清雅安宁,书卷气息,这是我们的‘根’。若为了竞争,也去学他们那般堆砌奢华,迎合流俗,那便是舍本逐末,迷失了自己。到头来,恐怕画虎不成反类犬,既丢了原有的客人,也吸引不了追求热闹的看客。”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告诉店里的伙计,不必理会外面的风言风语。我们只需做好我们自己——茶叶务必真品,水质务必鲜活,服务务必周到,环境务必洁雅。至于茶点……回头我去寻访一下,看看有没有擅长制作清雅素食、风味小点的师傅,或者,我们自己研究几样搭配清茶、不夺茶味的简单点心即可。不必昂贵,但求精致、应景、有我们的特色。”
墨竹听着少爷这番条理清晰、气度从容的话,心中的焦躁不知不觉平复了下来。他忽然觉得,少爷身上似乎多了一种以往没有的东西,一种如同这雪中寒梅般的……风骨与定力。
“是,少爷!我明白了!”墨竹心悦诚服地应道。
沈云舒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另外,你去库房找找,看有没有造型古雅的小瓷瓶,采几枝开得好的梅花,用清水养着,摆在茶楼显眼处。再磨墨,我写几张‘赏梅品茗’的帖子,送给陈老举人那几位常来的熟客。”
墨竹眼睛一亮:“少爷这个主意好!咱们茶楼后院也有两株老梅,虽比不得名园,却也别有野趣!我这就去办!”
看着墨竹兴冲冲离去的背影,沈云舒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冰雪中的嫩黄。
“品茗居”的举动,如同这冬日的寒风,意图摧折新生的嫩芽。
但他已不再恐惧。
因为他深知,真正的力量,不在于对抗寒风,而在于如同这梅花一般,扎根于自己的“本性”,在严寒中默默地积蓄,静静地绽放那独一无二的“暗香”。
他相信,懂得欣赏这“暗香”的人,自会循香而来。
而这,便是清韵茶楼,也是他沈云舒,在这金陵城中,安身立命的根本。
第二十八章 年关
腊月二十八,年关已迫在眉睫。往年的沈府,到了这几日,早已是宾客盈门,车马塞巷,各地庄子铺面送来的年货堆积如山,府中上下忙得脚不沾地,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富足而喧嚣的年味。而今年的沈府,门庭冷落,除了几个实在推脱不掉、念着旧情送来的年礼,便再无其他。
府内的气氛,也与外界的冷清相应和。虽然窗上贴着苏文纨剪的红色窗花,廊下也象征性地挂起了几盏灯笼,但终究难掩那份深入骨髓的寥落。下人们行走做事,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说话声也压得低低的,生怕触动了主家敏感的神经。
最现实的问题,是银钱。茶楼的收入虽然稳定,但除去各项成本及府中用度,所剩寥寥。而年关开销,却是一笔固定的、无法节省的支出。府中留下仆役的年赏,虽已大幅削减,但仍需发放,这是维持人心最基本的体面。祭祖的香烛纸马,虽一切从简,也需置办。还有必要的年货、人情往来……林林总总算下来,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福伯拿着账册,眉头紧锁地来找沈云舒:“少爷,这是核算出来的年关用度,府中现银……怕是有些吃紧。您看……”
沈云舒接过账册,看着上面一项项虽然已经压缩到极致的开支,以及账面上那岌岌可危的余额,沉默了片刻。他早已料到年关难过,却没想到会如此捉襟见肘。
一种熟悉的焦虑感再次试图攫住他。年关难过,不仅仅是经济上的,更是一种精神上的煎熬。往昔与今朝的对比,家族败落的现实,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穿着每个人的心。
“我看到了银钱的匮乏。”
“我感到了年关的压力与对比带来的刺痛。”
他清晰地知晓着这些感受,但没有让它们主导自己的情绪。他放下账册,对福伯平静地说道:“年赏按拟定好的数额,如期发放,一文都不能少。祭祖之物,按简朴的规格置办。至于年货……肉类和寻常菜蔬照常采购,那些昂贵的山珍海味,一概免了。人情往来……”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除了几家实在无法推脱的世交,备些寻常节礼即可,其他……都回了吧。”
他的安排,务实而冷静,带着一种断尾求生的决绝。舍弃了往日的浮华与排场,只保留最核心、最必要的部分。
福伯看着少爷年轻却已显沉稳坚毅的面容,心中酸楚,却也感到一丝欣慰,躬身道:“老奴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福伯走后,沈云舒独自坐在书房里。窗外天色阴沉,似乎又将有一场雪。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独自支撑这一切,真的太重,太累。
他甚至产生了一丝动摇。如此辛苦维持,舍弃了读书人的清高与体面,经营这看似微末的营生,忍受着各方的压力与白眼,究竟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活下去”吗?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书案一角。那里放着一个小巧的、天青色的瓷瓶,里面斜斜插着两枝含苞待放的腊梅,是苏文纨早上送来的。幽冷的暗香,在清冷的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着。
同时,他听到了窗外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那是府中一个老家生奴才的小孙子,名叫豆官,约莫四五岁年纪,还不懂得家族的巨变,正穿着厚厚的棉袄,在雪地里欢快地追着一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花猫,小脸冻得通红,却笑得无比灿烂。几个在旁边扫雪的老仆,看着孩子,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纯真的笑声,那简单的快乐,像一道阳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沈云舒阴郁的心房。
他忽然明白了。
他如此辛苦支撑,不仅仅是为了让父母安度晚年,不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更是为了守护住这一点点……人世间最本真、最朴素的温暖与希望。
守护豆官那样无忧无虑的笑声,守护福伯那些老仆对沈家最后的归属与期待,守护苏文纨那双沉静眼眸中流露出的信任与陪伴,也守护自己内心深处,那点对“善”与“美”未曾泯灭的信念。
这,或许比恢复家族的荣光,更为重要,也更为根本。
“我看到了匮乏,但也看到了守护的价值。”
“我感到了疲惫,但也感到了责任的重量与……意义。”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个在雪地里奔跑的小小身影,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极其温和的、甚至带着一丝神圣感的笑容。
银钱的匮乏,可以慢慢填补。
地位的失落,或许终难挽回。
但只要人心不散,温暖尚存,希望未灭,那么这个年,就依然值得好好去过。
他转身走出书房,对候在外面的墨竹吩咐道:“去告诉厨房,年夜饭……多加一道糖蒸酥酪,豆官那孩子爱吃。”
墨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少爷的用意,眼眶微微一热,用力点头:“是,少爷!”
年关虽难,关总要过。
而支撑人们过关的,往往不是金银财富,而是心底那份最柔软的、名为“情”与“义”的暖流。
第二十九章 守岁
除夕夜,终于在一片清冷与期盼交织的复杂心绪中到来。
沈府的正堂“瑞萱堂”里,炭火烧得比往日旺些,驱散着严冬的寒意。堂内没有张灯结彩,只多点了几盏灯,使得光线比平时明亮温暖。一张大大的圆桌摆在中央,上面已摆好了年夜饭的菜肴。正如沈云舒所吩咐的,没有往年的山珍海味、水陆八珍,多是些家常菜式:一整只炖得烂熟、香气四溢的肘子,一尾象征“年年有余”的红烧鲤鱼,几样清爽的时蔬,一盆热气腾腾的鸡汤,还有那碗特意为豆官加的、嫩滑甜香的糖蒸酥酪。菜式简单,却透着一种实实在在的、过日子的温馨。
沈云舒、林氏、苏文纨,以及被林氏特意叫来的、几个在沈家伺候了一辈子、无儿无女的老仆,连同小豆官,围坐一桌。这或许是沈家历史上,最“不成体统”的一顿年夜饭,却也是人员最“齐整”、关系最纯粹的一顿。
沈文渊依旧没有出现在饭桌上。林氏派人去请了几次,他都以“身子不适”推拒了。众人心中了然,也不便强求,只是那份团圆之意,终究缺了一角,让这顿年夜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席间,气氛起初有些沉闷。往昔此刻,应是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而如今,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任何与过去相关的话题,只是默默地吃着菜。小豆官倒是无忧无虑,吃得满嘴是油,尤其喜爱那碗酥酪,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那满足的模样,稍稍冲淡了空气中的凝重。
林氏看着孙子般的小豆官,眼中流露出慈爱之色,不停地给他夹菜。她自己也比平日多吃了些,脸上也渐渐有了些血色。
沈云舒作为如今的一家之主,主动举杯,杯中是他带回来的那坛桂花冬酿酒。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憔悴的母亲,沉静的表妹,忠诚的老仆,还有天真烂漫的孩子。
“旧岁将尽,新年即至。”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过去一年,沈家历经风雨,大家不离不弃,云舒在此,谢过诸位。”他对着福伯等人,郑重地举杯示意。
福伯等人慌忙起身,连道“不敢”,眼中都已含了泪花。
沈云舒又将目光转向母亲和苏文纨,语气更加柔和:“母亲,文纨,辛苦了。愿来年,否极泰来,家人安康。”
林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点了点头。苏文纨则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对着沈云舒微微颔首,目光沉静而温暖。
一杯饮尽,那甜中带辣的暖流滑入腹中,仿佛也驱散了些许寒意。席间的气氛,终于渐渐活络起来。老仆们开始说些吉祥话,小豆官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饭后,撤去残席,换上瓜果茶点。按照习俗,需得守岁。众人移坐到暖阁里,围着炭火盆说话。林氏精神不济,靠在一旁的软榻上,由丫鬟打着扇,昏昏欲睡。福伯和其他老仆则在外间守着,低声聊着天。
暖阁里,只剩下沈云舒和苏文纨,以及在一旁玩着九连环的小豆官。
窗外,远远近近地开始响起零星的爆竹声,噼啪作响,预示着新年的临近。更远处,似乎还能听到秦淮河方向传来的、画舫上的丝竹管弦之声,那是另一个依然歌舞升平的世界。
沈云舒和苏文纨都没有说话。沈云舒拿着一本书,却并未看进去;苏文纨则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绞着一方素帕。炭火盆里的炭块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未来的茫然,有一种相依为命的亲近,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青涩的尴尬。
“表哥,”最终还是苏文纨打破了沉默,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过了年,你有什么打算?”
沈云舒放下书,望着跳动的炭火,沉吟道:“茶楼需得用心经营,这是根本。另外……我打算过了元宵,重新开始读书。”
苏文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读书?”
“嗯。”沈云舒点了点头,目光坚定起来,“功名之路,或许已断。但读书并非只为功名。往日只读圣贤书,求的是金榜题名。如今再读,或许能读出些不同的意味。父亲那些游记手札,也让我明白,天地广阔,学问并非只有科举一途。多读些书,明事理,修心性,总归不是坏事。”
这是他经历了巨大变故后,对“读书”意义的重新思考。不再是功利性的,而是指向内心的滋养与智慧的开启。
苏文纨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不同于以往功利色彩的光彩,心中微微一动,颔首道:“表哥能如此想,甚好。读书明理,确能安身立命。”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福伯欣喜的声音:“老爷来了!”
暖阁帘子一动,沈文渊竟披着一件外袍,缓缓走了进来。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似乎比往日清亮了些许。他看了一眼屋内的情形,目光在沈云舒和苏文纨身上停留了一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炭火盆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
林氏被惊醒,看到丈夫,眼中顿时涌出泪来,挣扎着想坐起。
沈文渊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他看了一眼桌上摆放的《金刚经》和几卷父亲的手稿,又看了看沈云舒,忽然开口道:“开春后,将后园那半亩荒地,开出来吧。”
众人都是一愣。沈文渊继续淡淡道:“种些瓜菜也好。总不能……一直坐吃山空。”
他的话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众人心湖!这不仅仅是关于生计的安排,更是一个信号!一个曾经位高权重、只问朝堂大事的官员,开始关注并愿意参与最底层家务事的信号!这意味着,他正在尝试着,从那个封闭绝望的内心世界,一步步地走出来,重新连接这个家庭,连接这真实的人间烟火!
沈云舒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与狂喜的热流,他强忍住鼻尖的酸意,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父亲!孩儿记下了!”
苏文纨的眼中,也闪动着欣慰的泪光。
“当——!当——!当——!”
远处寺庙的方向,传来了浑厚悠扬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穿透寂静的夜空,宣告着旧岁的终结,新年的到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金陵城内,千家万户,爆竹声轰然炸响,如同滚雷般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次第绽放,将雪后的夜空映照得五彩斑斓,恍如白昼!
小豆官吓得扔下九连环,一头扎进奶奶的怀里,又忍不住好奇地偷偷张望。
在这辞旧迎新的巨大声响与光影中,沈府暖阁内,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宁静。
沈文渊望着窗外绚烂的夜空,眼神复杂难明。
林氏倚在榻上,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苏文纨低头浅笑,眼中映着窗外的火光。
沈云舒则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那带着硝烟味的冷风和震天的声浪涌入。
他望着那被烟花照亮的、熟悉的庭院,望着夜空下这座经历了无数悲欢的城市,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与力量。
旧岁已逝,无论其中有多少痛苦与遗憾。
新年已至,无论前方有多少未知与挑战。
但至少在此刻,家人同在,灯火可亲,希望未绝。
这就够了。
他深吸一口新年的空气,轻声对自己,也是对这片夜色说道:
“新年……安康。”
第三十章 春信
元宵节过后,年味便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在依然凛冽的春风里。金陵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只是这秩序中,似乎也悄然发生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
沈府后园那半亩荒了许久的土地,被沈云舒带着墨竹和两个年轻力壮的家仆,一锹一镐地开了出来。冰冻的泥土坚硬异常,挖掘起来十分费力,不过半日功夫,沈云舒的手上便磨出了几个亮晶晶的水泡,火辣辣地疼。汗水浸湿了他内里的衣衫,被冷风一吹,冰凉刺骨。
这种身体上的劳累,与他往日伏案读书、或是打理茶楼事务的感受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更为原始、也更为直接的与土地、与自然的接触。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泥土的腥气,感受到镐头砸在冻土上反馈回来的震动,感受到肌肉的酸痛与疲惫。
“我看到了土地的坚硬与荒芜。”
“我感到了身体的极限与疼痛。”
他没有抱怨,也没有退缩。反而在这种纯粹的体力劳动中,找到了一种奇特的释放与踏实。当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挥动镐头、翻开泥土这个简单的动作上时,脑海中那些纷繁的念头、对未来的忧虑,似乎都暂时远去了。只剩下身体与土地的对抗与交融。
沈文渊偶尔会拄着拐杖,远远地站在廊下看一会儿。他依旧沉默,但眼神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原,而是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复杂的东西。有对儿子亲自劳作的怜惜?有对家族沦落至此的感慨?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这种脚踏实地生活的……隐约认同。
他没有上前指导,也没有出言阻止,只是看着。但这“看着”本身,已是一种无声的支持与转变。
苏文纨则带着小丫鬟,用新开的井水,将沈云舒他们翻出来的、板结的土块细细敲碎,捡出里面的碎石杂草。她的动作细致而耐心,白皙的手指沾满了泥污,却毫不在意。阳光照在她低垂的脖颈上,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
“表哥打算种些什么?”她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问道。
沈云舒直起腰,用搭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把汗,望着这片被翻新过的、散发着泥土芬芳的土地,想了想道:“靠墙那边,种几架黄瓜、扁豆,搭个棚子,夏日也好遮阴。这边向阳,种些韭菜、小葱,随吃随割。角落里……或许可以点几颗南瓜籽,听说好活,不挑地。”
他的规划简单而务实,充满了对收获的期待。这不再是吟风弄月的雅趣,而是关乎一日三餐的生机。
苏文纨点了点头,浅浅一笑:“挺好。等种子发芽,长出嫩苗,一天一个样子,看着就让人觉得欢喜。”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对生命本身的热爱与欣赏。这种态度,无形中也感染着沈云舒。
就在这时,墨竹忽然指着墙角一处背风的土坷垃,惊喜地叫道:“少爷,表小姐,你们快看!这里有棵草发芽了!”
沈云舒和苏文纨循声望去,只见在那尚未完全化冻的、褐色的泥土缝隙里,竟真的钻出了几丝极其纤弱的、鹅黄色的嫩芽!它们那么小,那么不起眼,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其折断,但那抹鲜嫩的、充满生机的颜色,在这片尚且荒芜的土地上,却显得如此夺目,如此震撼!
那是荠菜芽。最寻常不过的野菜,却是在这春寒料峭时节,最先报告春消息的使者。
沈云舒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轻触碰那柔嫩的芽尖,感受着那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生命力量。一股混合着感动、希望与喜悦的热流,瞬间涌遍他的全身!
他想起父亲让他开垦这片荒地的决定,想起自己这些时日来的劳作与汗水,想起苏文纨那句“看着就让人觉得欢喜”……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坚持,仿佛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这破土而出的嫩芽,不仅仅是大自然的春信,更是他沈云舒,以及这个历经磨难的家庭,内心生命力复苏的象征!
“我看到了荒芜中的新生。”
“我感到了希望的具体与真实。”
他抬起头,望向站在廊下的父亲。沈文渊也正看着那点鹅黄,苍老的脸上,似乎也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春冰解冻般的柔和。
阳光正好,暖暖地照在这片新开垦的土地上,照在那点鹅黄的嫩芽上,也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春风依旧带着寒意,但已不再刺骨。它轻柔地拂过庭院,拂过梅树残留的几朵残花,拂过每个人的面颊,带来了远方河水解冻的潮湿气息,带来了泥土苏醒的芬芳,也带来了……属于春天的、不可阻挡的、温暖而强大的生命力。
沈云舒站起身,对苏文纨和墨竹笑道:“看来,咱们得抓紧了。别误了农时。”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久违的、轻快而昂扬的斗志。
寒冬已尽,春信已至。
无论曾经经历过什么,生活,总会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重新开始。
而人心,只要未曾真正死去,便总能在这生生不息的轮回中,找到继续前行的勇气与力量。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