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二十一章 暗涌
清韵茶楼的生意,在开张初期的冷清之后,竟慢慢地、稳稳地立住了脚跟。它像一颗投入喧嚣池塘的石子,没有激起巨大的浪花,却以其独特的涟漪,吸引了一批固定的客人。这些人并非追求奢华热闹,而是寻觅一处可以安放身心、品茗读书、与三五好友清谈的雅静之地。茶楼的收入虽不丰厚,但足以支撑府内最基本的开销,甚至略有盈余,让沈云舒肩头的重担稍稍减轻了些许。
然而,金陵城的冬日,从来不只是表面的寒冷。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往往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这日午后,茶楼里客人不多,显得格外安宁。阳光透过明瓦窗,在靛蓝色的桌布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沈云舒正与一位熟客——一位姓陈的老举人,探讨一幅新挂上的、父亲早年所作的《寒江独钓图》的笔意,门外却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
几名穿着公服、腰挎佩刀的衙役,簇拥着一个身着青色官袍、面色冷峻的官员,径直闯了进来。为首那官员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皮白净,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视着茶楼内的陈设,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安宁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大堂里零星的几位客人都停下了交谈,惊疑不定地望向来人。墨竹和伙计们更是脸色发白,手足无措。
沈云舒心头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倏然缠上心头。但他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示意墨竹稳住客人,自己则整了整衣袍,迎上前去,不卑不亢地拱手道:“不知几位大人光临小店,有何指教?”
那青袍官员上下打量了沈云舒一番,目光在他那身半旧的棉袍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冷冷开口道:“你便是此间东主,沈云舒?”
“正是草民。”
“本官乃江宁县丞,赵德明。”官员亮明身份,声音不高,却带着官威,“有人举报,你这茶楼,所用之茶,来路不明,恐有私茶之嫌;且店内悬挂诸多字画,未经官府勘验,或有违禁之词,蛊惑人心。按《大明律》及金陵府衙条令,需即刻查验!”
私茶!违禁!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炸响在沈云舒耳边。大明对茶盐管制极严,私茶贩运乃是重罪。而“违禁之词”更是可大可小,若被有心人曲解构陷,后果不堪设想。这分明是欲加之罪!
一股混合着愤怒、屈辱和寒意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感受到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他想起了分家时族老们冷漠的嘴脸,想起了往日那些巴结奉承、如今却避之唯恐不及的“友人”,而眼前这位赵县丞,恐怕也只是某些人手中的一把刀,目的就是要将这刚刚冒出一点生机的茶楼,彻底掐灭!
“我看到了恶意。” 他在心中厉声标记,那恶意如同实质的黑暗,试图吞噬他。
“我感到了巨大的愤怒和不公!”那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
“我觉察到了深切的恐惧!”恐惧如同冰水,浇透了他的四肢。
然而,就在这情绪的风暴即将失控的边缘,一个更加清晰、更加冷静的意识,如同灯塔的光芒,穿透了狂涛骇浪——“但这一切,都只是‘发生’。我不是这愤怒,也不是这恐惧。我是那个‘知晓’这一切正在发生的人。”
这个念头并非凭空而来,而是这些时日,在无数琐碎烦恼和巨大压力下反复磨砺出的本能。他深深地、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强行按捺下去。他知道,此刻任何情绪的宣泄,都只会授人以柄,将局面推向更糟的境地。
他的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极其勉强、却符合小民见到官员时应有的惶恐与恭敬:“赵大人明鉴,小店所售茶叶,皆有江宁府指定茶引,进货账目一清二楚,绝无私茶之事。至于店内字画,皆是家严与几位友人平日唱和之作,内容风花雪月,寄情山水,绝无半分违碍之处。大人若不信,可随时查验账目与字画。”
他的语气恭敬,但态度却不卑不亢,将对方的指控一一驳回,并主动提出查验,显得坦荡无私。
赵县丞显然没料到这个年纪轻轻的“罪臣之后”,在如此阵仗下竟能如此镇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冷哼一声:“是否有问题,查验过后便知!来人,将账册、茶引,还有墙上这些字画,统统取下来,带回衙门仔细勘验!”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便要动手。
“大人!”沈云舒上前一步,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容侵犯的坚决,“查验可以,但请大人依律行事,出具勘验文书,并列明清单。否则,若是有所损毁遗失,小店本小利薄,实在承担不起。况且,这些字画乃是家严心血所系,若有不慎,草民……万死难辞其咎!”他这番话,既点明了程序正义,又打出了亲情牌,将问题提升到了“孝道”的层面。
赵县丞眉头紧皱,他此行目的主要是施压震慑,若真闹到出具正式文书、大张旗鼓查验的地步,没有确凿证据,他也难以交代。他盯着沈云舒,似乎想从对方那看似惶恐、实则坚定的眼神中找出破绽。
茶楼内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那位陈老举人见状,忍不住起身拱了拱手:“赵大人,老朽常在此处品茗,观这些字画,确是清雅之作,并无不妥。沈东主亦是知书达理之人,想必不会行那作奸犯科之事。大人依律查验,自是应当,还望……稍存体面。”
有其他客人也低声附和。
赵县丞脸色变幻不定。他看了一眼镇定自若的沈云舒,又看了看店内那些显然不是市井之徒的客人,心知今日难以用强压手段达到目的。他冷哼一声:“哼,巧言令色!本官今日便给你这个面子,暂不收取字画。但账册茶引,必须查验!若有问题,定不轻饶!”
最终,衙役们只带走了茶楼的账册和茶引凭证,并未动那些字画。赵县丞撂下几句狠话,带着人悻悻而去。
茶楼内恢复了安静,但那安宁的氛围已被彻底打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压抑和不安。
墨竹等人围上来,脸上满是后怕与担忧:“少爷,这……”
沈云舒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言。他走到窗前,看着赵县丞一行人消失在街角,背对着众人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
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今日他虽勉强顶住了压力,但也彻底暴露在了某些人的视线之下。往后的日子,恐怕会有更多的明枪暗箭,更多的“赵县丞”找上门来。
这看似安稳的营生,实则如同在薄冰上行走,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转过身,对众人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那笑容有些勉强:“没事了,大家各忙各的去吧。墨竹,去重新泡壶热茶来,给诸位客人压压惊。”
他声音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并未发生。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平静的外表下,内心的波澜远未平息。只是,他已经学会了,如何与这惊涛骇浪共存,如何在那风暴眼中,守住那一方名为“觉察”的、不动的净土。
暗涌已现,前路必将更加坎坷。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前行。
第二十二章 微光(接上一章)
衙役们离去后,茶楼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寂。几位熟客宽慰了沈云舒几句,也陆续起身离开,临走时眼中都带着几分同情与担忧。那位陈老举人更是拍了拍沈云舒的肩膀,低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云舒,日后还需更加谨慎些。”沈云舒一一谢过,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
关上店门,挂上“打烊”的木牌,茶楼内只剩下自己人。墨竹和几个伙计这才彻底松懈下来,脸上后怕的神情清晰可见,互相低声议论着,语气里充满了愤懑与不安。
“肯定是‘品茗居’那边搞的鬼!看咱们生意慢慢好了,就使这种下作手段!”
“就是!那个赵县丞,一看就是收了黑钱的!”
“少爷,咱们接下来怎么办?他们这次没得手,肯定还会有下次!”
伙计们的声音带着惶恐,目光都聚焦在沈云舒身上,仿佛他是这艘在风浪中飘摇小舟唯一的舵手。
沈云舒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那张被衙役翻动过的柜台前,手指轻轻拂过上面残留的、被粗暴对待的痕迹。账册和茶引被带走了,虽然自信没有问题,但官府若要刻意刁难,总能找出些由头。今日是查私茶、查违禁,明日又可能是什么?
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他淹没。他仿佛能看到前方布满了荆棘和陷阱,每走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家族的命运,个人的前途,还有这几十口依靠他生活的人……所有的重量,都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我看到了前路的艰险。”
“我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我觉察到了内心的疲惫与……一丝畏惧。”
他没有逃避这些感受,只是清晰地、不加评判地看着它们在心海中升起、翻腾。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他拿起桌上那壶已经微凉的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对墨竹和伙计们说道:“都别站着了,坐下,喝口茶,定定神。”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伙计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依言围坐过来。
沈云舒端起那杯微凉的茶,茶水已失却了最好的香气和温度,入口只有淡淡的苦涩。但他却品得异常认真,仿佛在品尝着命运赐予他的这杯苦酒。
“你们说得对,”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众人,“今日之事,绝非偶然。往后的麻烦,恐怕不会少。”
他坦诚地承认了困境,没有粉饰太平,这反而让伙计们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慌乱、害怕、抱怨,有用吗?”
众人沉默。
“没有用。”沈云舒自问自答,“不仅没用,还会自乱阵脚,让对手更加得意。”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寒江独钓图》前,指着画中那个在漫天风雪、浩渺江水中,独自垂钓的蓑笠翁,缓缓道:“你们看这画中人。外界风雪交加,江水寒彻骨,他难道不冷?不孤独?不艰难吗?他定然是冷的,是孤独的,是艰难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但他依然坐在那里,握着钓竿。因为他知道,风雪总会过去,江水不会永远封冻。他能做的,就是守好自己的位置,耐住那份严寒与寂寞。”
沈云舒转过身,看着伙计们,眼神清亮而坚定:“我们如今,便如同这画中人。外界的风雨,我们无法掌控。但我们能做的,是守好‘清韵茶楼’这块招牌。把我们该做的事情,做到最好——茶叶要真,水要活,火要候,待客要诚,环境要洁雅。只要我们自己立得正,站得稳,即便风雨再大,也总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他这番话,没有豪言壮语,却如同在众人心中点燃了一盏灯。是啊,害怕有什么用?抱怨有什么用?唯有做好自己的本分,才是应对一切风雨最坚实的根基。
墨竹第一个反应过来,用力点头:“少爷说得对!咱们不怕他们!把茶楼经营好了,看他们还能使出什么花样!”
其他伙计也纷纷振作起来,脸上的惶恐被一种坚定的神情所取代。
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众人,沈云舒心中那沉重的压力,似乎也悄然减轻了一分。他意识到,真正的力量,或许并非来自于对抗外境的强大,而是来自于内心的稳定与清晰。当你能如如不动地“观照”一切发生,并能将这份稳定传递给身边的人时,便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却能抵御风浪的场域。
他吩咐墨竹去重新烧水沏茶,又让伙计们仔细检查店内是否有被衙役损坏的物品,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当热茶重新沏好,茶香再次袅袅升起时,茶楼内的气氛已然不同。虽然危机并未解除,但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慌感,已被一种沉静的、准备迎接挑战的勇气所取代。
沈云舒独自走上二楼,再次站在那扇可以望见秦淮支流的窗前。夜色已然降临,对岸“品茗居”灯火通明,喧闹声隐隐传来,更衬得这边安静。
他知道,与“品茗居”及其背后势力的较量,才刚刚开始。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但他不再感到纯粹的害怕。
因为他心中,已经点亮了一盏名为“觉察”与“担当”的灯。
灯光虽微,却足以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足以让他看清前路的坎坷,也足以温暖这寒夜中,与他同行的人。
微光不灭,希望便在。
第二十三章 访客(接上一章)
赵县丞查账风波后的第三日,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出现在了清韵茶楼。
彼时正是午后,茶楼里坐着几位熟客,各自安静品茗看书。沈云舒正在柜台后核对一份新的茶叶进货单,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位身着石青色缂丝锦袍、外罩玄狐斗篷、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此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三绺长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双眼睛看似温和,却深邃难测,顾盼之间自有威仪。他身后跟着两名随从,虽是寻常家仆打扮,但眼神精悍,步履沉稳,显然不是普通人。
这男子的出现,与茶楼清雅的格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立刻引起了店内所有人的注意。连那位埋头看书的陈老举人,也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两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沈云舒心中也是一凛。来人的气度衣着,绝非寻常商贾或文人,更像是……久居官场之人。而且,隐隐给他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他放下手中的单据,整了整衣衫,从容迎上前去。
“贵客光临,蓬荜生辉。请问是用茶还是……”沈云舒拱手为礼,语气不卑不亢。
那中年男子目光在沈云舒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茶楼内的陈设,尤其在墙上的字画和临窗的景致上多看了几眼,微微颔首,露出一丝似是欣赏的笑意:“早就听闻此处新开了一家雅致的茶楼,今日路过,特来叨扰一杯清茶。阁下便是东主沈云舒?”
“正是在下。”沈云舒心中警惕更甚,此人竟直接道出他的姓名。
“鄙姓徐。”中年男子淡淡道,“寻个清静处便可。”
沈云舒亲自将他引到二楼一个视野极佳的临窗雅座。那徐姓男子坐下后,并未急着点茶,而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窗外秦淮支流的景致,以及墙上那幅《秋江待渡》图。
“闹中取静,雅致不俗。更难得的是,这满室书香墨韵,不似商贾之所,倒有几分林下之风。”徐姓男子缓缓开口,声音醇厚,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这些字画,皆是令尊手笔?”
“多是家严与友人平日戏墨,贻笑大方了。”沈云舒谨慎应答。
“文渊兄的字,我是认得的。”徐姓男子忽然道,目光转向沈云舒,带着一丝探究,“早年同在翰林院时,曾有过数面之缘。只可惜……唉,世事无常。”
沈云舒心中巨震!此人竟与父亲是同僚?还是翰林院出身?他迅速在脑中搜索姓徐的、可能与父亲有旧的朝中大员,却一时难以对上号。但他不敢怠慢,连忙躬身道:“原来是徐世叔,晚辈失敬。”
“不必多礼。”徐姓男子摆了摆手,示意沈云舒坐下,“今尊近来……可还安好?”
沈云舒心中念头急转,此人来访,绝不仅仅是叙旧喝茶那么简单。他斟酌着词句道:“劳世叔挂念,家严……身体尚可,只是经此变故,心绪不佳,平日多在府中静养,少见外客。”
“嗯。”徐姓男子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转而道:“我听闻前两日,你这茶楼,似乎遇到些麻烦?”
果然来了!沈云舒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劳世叔动问,不过是些小误会,县衙的赵大人依例查验,已然澄清了。”
“哦?是吗?”徐姓男子端起墨竹刚刚奉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江宁县的赵德明……此人能力是有的,只是有时,行事难免操切了些。不过,既然已经澄清,那便最好。做生意,讲究的是个‘和’字,以和为贵嘛。”
他呷了一口茶,微微眯起眼,品了品,赞道:“嗯,茶不错。水也好,是城外栖霞山的泉水吧?火候也恰到好处。看来贤侄于此道,颇下了一番功夫。”
他话锋转得自然,仿佛只是随口品评茶艺,但沈云舒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对方不仅对前日的风波了如指掌,甚至点出了他泡茶用水的来源,这绝非偶然。那句“以和为贵”,更是意味深长。
“世叔过奖了。”沈云舒心中警铃大作,愈发小心应对,“晚辈如今别无他求,只望能凭此微末之技,奉养双亲,安稳度日而已。”
“安稳度日……”徐姓男子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唇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贤侄年轻有为,甘心于此吗?令尊当年,可是胸怀经纶,志在匡济天下啊。”
沈云舒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诚地看着对方:“时移世易,晚辈不敢与家严相比。如今只知,尽人事,听天命。但求俯仰无愧于心,足矣。”
他这番话,既表明了自己安于现状、无意卷入是非的态度,又暗含了几分风骨,不卑不亢。
徐姓男子盯着他看了半晌,那双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欣赏,又似是惋惜,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悠闲地品着茶,又与沈云舒聊了些关于茶道、书画的闲话,言谈举止,无不显示出极深的学识与修养。
约莫半个时辰后,徐姓男子起身告辞。临走前,他看了一眼沈云舒,淡淡道:“金陵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贤侄好自为之。若遇难处……或许,可去城南‘积善堂’寻一位姓吴的郎中问问脉。”
说完,他不等沈云舒回应,便带着随从飘然而去。
沈云舒站在茶楼门口,看着那辆不起眼却透着奢华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心中波澜起伏。
这位神秘的“徐世叔”,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此来的目的,是警告?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那句“积善堂吴郎中”,又是什么意思?
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而执网之人,却隐藏在迷雾之后。
这一次的“访客”,比赵县丞的粗暴查账,更让他感到一种深不可测的压力。
但他知道,恐慌无用。
唯有保持清醒,步步为营。
他转身回到茶楼,对墨竹低声吩咐道:“去打听一下,城南积善堂,是否真有一位姓吴的郎中。”
暗流,似乎越来越深了。
第二十四章 积善(接上一章)
墨竹的打听很快有了结果。城南积善堂,确实是家颇有口碑的医馆,坐堂的吴郎中医术精湛,尤其擅长调理内科杂症,且医德高尚,对贫苦病人时常减免诊金,在城南一带声望很高。
得到这个消息,沈云舒心中更加疑惑。那位神秘的徐世叔,让他去寻一位医德高尚的郎中“问脉”?这听起来更像是一句隐语。
是暗示他沈家或他本人需要“诊治”?还是指这“清韵茶楼”的困境,需要这位“吴郎中”来化解?
思虑再三,沈云舒决定亲自去一趟积善堂。无论对方意图如何,这毕竟是目前唯一一条看似可能的线索。他需要弄明白,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这日一早,他吩咐墨竹看好茶楼,自己则换了一身更加朴素的棉布长衫,独自一人来到了城南。
积善堂门面并不显赫,但收拾得干净整洁。虽是清晨,门口已排起了小小的队伍,多是些穿着寒酸的平民百姓。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草气味。
沈云舒没有排队,而是径直走到柜台前,对正在抓药的小学徒客气地问道:“请问,吴郎中可在?晚辈姓沈,特来问脉。”
那小学徒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虽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不敢怠慢,忙道:“先生稍候,我这就去通传。”
不多时,小学徒引着沈云舒穿过前堂,来到后院一间僻静的诊室。一位身着半旧葛布长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慈和的老者,正坐在案后翻阅医书。想必这就是吴郎中了。
“吴先生,叨扰了。”沈云舒躬身行礼。
吴郎中放下医书,抬起眼,目光温和地打量了一下沈云舒,微微一笑:“沈公子不必多礼,请坐。”他竟也直接道出了沈云舒的姓氏。
沈云舒心中一动,依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吴郎中并未急着诊脉,而是如同闲话家常般问道:“沈公子近来,可是心绪不宁,夜难安寐?肩颈之处,时常感到滞涩酸痛?”
沈云舒微微一怔,对方所言,竟丝毫不差。这些日子以来,巨大的压力和持续的劳心劳力,确实让他寝食难安,身体也时常感到僵硬疲惫。他点了点头:“先生明察。”
“观你气色,中气不足,肝郁之象已显。”吴郎中缓缓道,“忧思伤脾,郁怒伤肝。公子年纪轻轻,背负却重,若不能善加调摄,恐非长久之计。”
他的话,句句都说到了沈云舒的心坎上。这不仅仅是医理,更像是对他处境的一种洞察。
“先生所言极是。”沈云舒叹道,“只是……身处漩涡,身不由己。”
吴郎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提笔一边开着方子,一边似是不经意地说道:“身不由己,心却可由己。药石之力,终是外援。心病,还须心药医。”
他顿了顿,笔尖悬停,抬头看向沈云舒,目光澄澈而深邃:“这世间诸事,有时如同治病。病症虽在肌体,病根或在情志,或在环境。若要根治,需得寻其本源,疏通淤塞,调和阴阳。而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沈云舒心中凛然,知道对方意有所指。他试探着问道:“先生的意思是……晚辈如今的‘病症’,其‘本源’何在?”
吴郎中放下笔,将开好的方子推到他面前,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力量:“老朽只是一介医者,只管治病救人。至于其他……不敢妄言。不过,老朽行医数十年,深知一个道理——势不可逆,时可待也。与其执着于对抗风浪,不若先稳固舟楫,保存自身。待得风平浪静,时机成熟,或可扬帆再起。”
势不可逆,时可待也。稳固舟楫,保存自身。
这十六个字,如同醍醐灌顶,瞬间照亮了沈云舒纷乱的心绪!
他一直在思考如何对抗,如何破局,却从未想过“顺势”与“等待”。是啊,以沈家如今的情况,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正面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那位徐世叔的来访,或许并非纯粹的恶意,更像是一种提醒?提醒他看清“势”之所在,不要螳臂当车?
而“稳固舟楫,保存自身”,不就是他目前正在做的吗?经营好茶楼,维持住家计,照顾好父母,让自己和留下来的人能够生存下去?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的积蓄!
他之前的种种努力,原来方向并没有错!只是他过于焦虑于结果,未能领悟到这其中的深层智慧。
“我看到了方向的确认。”
“我感到了焦虑的缓解。”
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感,如同清泉,洗刷着他心头的迷雾与尘埃。
他站起身,对着吴郎中深深一揖:“多谢先生指点迷津!晚辈……明白了。”
吴郎中捋须含笑,点了点头:“明白便好。按方服药,静心调养。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沈云舒郑重地接过药方,再次道谢,离开了积善堂。
走在回茶楼的路上,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竟有了一丝暖意。他回味着吴郎中的话,心中那份因神秘访客和未知压力而产生的惶惑与沉重,消散了大半。
他不再去猜测那位徐世叔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也不再过分担忧未来的明枪暗箭。
他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现阶段该做什么——稳固舟楫,保存自身,以待天时。
这并非退缩,而是一种基于现实清醒认知后的、更加高明的策略。
他的“观心”之道,在经历了外境的纷扰和内心的挣扎后,似乎又提升了一个层次。从单纯的觉察情绪,到学会在复杂局势中,洞察“势”与“时”,做出最有利于长远的抉择。
回到茶楼,墨竹迎上来,关切地问:“少爷,怎么样?”
沈云舒看着他,露出一个这些日子以来,真正称得上轻松的笑容:“没事了。去抓药吧,按方子来。”
他抬头,看了看“清韵茶楼”那块朴素的匾额,心中一片宁静与坚定。
无论外界风雨如何,他只需守好这里,便是守住了希望,守住了未来可能性的火种。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而积韧之心,必见曙光。
第二十五章 暖意(接上一章)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往年的沈府,到了这几日,早已是张灯结彩,仆役穿梭,准备着丰盛的祭灶宴席和各色年礼,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富足忙碌的喜庆。而今年的沈府,却显得格外冷清。
罚没、分家、变故接踵而至,使得府中元气大伤。往日的繁华盛景,如同褪色的画卷,只留下些许模糊的痕迹。府内用度紧缩,许多不必要的排场和习俗,都被沈云舒悄然取消了。祭灶的仪式虽然依旧举行,但规模远非昔日可比,只是由福伯领着几个老仆,在厨房简单设了香案,供奉了些糖瓜蜜饯,祈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仪式简短而透着一股心照不宣的寥落。
然而,在这片萧瑟之中,却又顽强地生发出一些与往年不同的、更为真挚的暖意。
苏文纨早早便和林氏房里的丫鬟一起,剪了许多红色的窗花。不再是往年那些繁复华丽的“福禄寿喜”图案,而是些简洁生动的喜鹊登梅、竹报平安、还有憨态可掬的胖娃娃抱鲤鱼。她带着小丫鬟们,仔仔细细地贴在各个房间的窗纸上。那鲜艳的红色,在冬日苍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而温暖,仿佛在努力驱散着笼罩在府邸上空的阴霾。
林氏的精神在苏文纨的精心照料和药物的调理下,好了许多。虽然依旧难见笑容,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愁绪,但至少能下床走动了。此刻,她坐在暖阁里,看着苏文纨灵巧的手指翻飞,剪出一幅幅生动的窗花,眼中也不由得流露出一丝久违的柔和。
沈云舒从茶楼回来时,已是傍晚。茶楼在小年这日提前打烊,让伙计们各自回家团聚。他带回来几包茶楼自制的、用蜂蜜和干果腌渍的茶点,还有一小坛托人从江南带来的、甜糯的桂花冬酿酒。
他一进府门,便看到了那些贴在窗棂上的、崭新的红色窗花。那跳跃的红色,像一簇簇小小的火苗,瞬间熨帖了他因终日忙碌而略显冰冷疲惫的心。空气中,也隐约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祭祀后残留的香火气和……一种属于食物的、温暖的香气。
他先是去母亲房中请安。林氏正和苏文纨说着话,见他进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舒儿回来了,茶楼今日可好?”
“一切都好,母亲放心。”沈云舒将带来的茶点和酒交给丫鬟,温声道,“今日小年,晚上我们陪您一起用饭。”
林氏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儿子明显清瘦了许多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道:“好,好……有文纨帮着张罗,简单备了几个菜。”
从母亲房中出来,沈云舒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了父亲的书房“慎思斋”。书房的门依旧虚掩着。他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沉默了片刻,传来沈文渊有些低沉的声音:“进来。”
沈云舒推门而入。书房里没有点灯,显得有些昏暗。沈文渊独自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望着窗外暮色沉沉的庭院,背影在暮霭中显得格外孤寂苍老。书案上,放着一杯早已冷透的茶。
“父亲。”沈云舒轻声唤道。
沈文渊缓缓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又转了回去,只“嗯”了一声。
沈云舒将手中那坛桂花冬酿酒放在书案上,低声道:“今日小年,带了一坛酒回来……晚上,您也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沈文渊的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沈云舒知道父亲的性子,也不再多言,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晚膳设在了林氏所居的“瑞萱堂”暖阁里。菜式确实简单,远非往年那般琳琅满目,只是一些家常的时蔬,一碗炖得烂熟的羊肉,一尾清蒸的鲈鱼,还有一碟苏文纨亲手做的、她家乡口味的糯米糖藕。但每一样都做得精心,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沈云舒、林氏、苏文纨三人围坐一桌。席间有些沉默,往日的欢声笑语早已不再,但一种相依为命的温情,却在这简单的饭菜和温暖的灯火下,悄然流淌。
令人意外的是,晚膳用到一半,书房的门开了,沈文渊竟慢慢地踱步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在自己往日常坐的主位坐下。
林氏眼中瞬间涌上了泪光,连忙让丫鬟添上碗筷酒杯。
沈云舒起身,为父亲斟了满满一杯桂花冬酿酒。那酒液呈琥珀色,散发着清甜的桂花香。
沈文渊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端起了酒杯。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望着杯中自己的倒影,然后,一饮而尽。
辛辣中带着甘甜的酒液滑过喉咙,他似乎被呛了一下,微微咳嗽了一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他依旧没有说话,但这一杯酒,仿佛打破了这个家庭持续了数月之久的、令人窒息的坚冰。
林氏不停地给他夹菜,声音带着哽咽:“老爷,您多吃点……这鱼很新鲜……”
苏文纨也轻声介绍着哪道菜是她做的,语气轻柔。
沈云舒看着这一幕,鼻尖有些发酸。他低下头,默默扒着碗里的饭,心中百感交集。有酸楚,有欣慰,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温暖。
他知道,家族的创伤远未愈合,未来的困境依然重重。父亲的心结,母亲的忧愁,都非一朝一夕可以化解。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小年的夜晚,在这经历了巨大风霜雨雪、几乎支离破碎的家中,有灯火,有饭菜,有关怀,有那一杯由他斟上、被父亲饮下的酒。
这就够了。
这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足以抵御窗外的严寒,足以支撑他们,继续走下去。
饭后,沈云舒和苏文纨陪着林氏说了一会儿话。当沈云舒告退出来,走在回“漱石轩”的路上时,夜空中竟零零星星地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他伸出手,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瞬间融化。
他抬头望着漆黑深邃的、飘洒着雪花的夜空,心中一片奇异的宁静。
“我看到了家庭的裂痕与缓慢的修复。”
“我感到了悲伤与温暖的交织。”
“我觉察到,这一切都在无常变化之中。”
他不抗拒悲伤,也不执着于温暖。只是如是地体验着,观照着。
然后,他迈开脚步,踏着薄薄的、初落的积雪,坚定地向前走去。
寒冬虽厉,春意已藏于冰雪之下。
而人心中那点不灭的暖意,便是催生万物的、最根本的力量。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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