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十一章 余烬
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将“漱石轩”书房内的一片狼藉照得无所遁形。虽然大件的碎片已被清理,但紫檀木书案边缘一道深刻的划痕、青砖地面上无法完全擦拭干净的墨色污迹,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焦躁气息,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崩溃。
沈云舒站在窗前,任由清冷的晨风拂过面颊。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昨夜那场情绪的火山喷发中燃烧殆尽。然而,在这极致的疲惫深处,却又奇怪地滋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不再试图去压抑或分析什么,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风吹在皮肤上的凉意,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那是一个与他此刻心境截然不同的、依然鲜活运转的世界。
苏文纨悄然走到他身侧,递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茶是普通的雨前龙井,并非往日他惯喝的珍品,但温热的瓷杯捧在手中,那暖意却仿佛能透过掌心,一丝丝渗入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谢谢。”他低声道,声音依旧沙哑。
苏文纨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柔和:“不必言谢。风暴过后,总需要时间收拾残局。”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
沈云舒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汤,苦涩过后是淡淡的回甘。他沉默片刻,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文纨,你这几年……是如何过来的?”
他问得含糊,但她听懂了。她照顾病重的婶母,身处清贫与孤寂,所承受的压力与艰难,未必比他此刻轻松多少。
苏文纨转身,也望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切割的天空,眼神有些悠远。“刚开始的时候,也很难。”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看着婶母被病痛折磨,看着积蓄一点点耗尽,求医问药,看人脸色……也怨过,怕过,觉得老天不公,觉得自己撑不下去。”
沈云舒静静地听着,无法将眼前这个沉静如水的女子,与她口中那个“怨过、怕过”的形象联系起来。
“后来呢?”
“后来?”苏文纨微微侧头,似乎在思索,“后来,大概是累到极致,连怨和怕的力气都没有了。有一天,我给婶母熬药,看着炉子里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听着药罐子里‘咕嘟咕嘟’的声音,忽然就觉得……那些怨和怕,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它们还在,但不再能像以前那样抓住我了。”
她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就像……你站在河边,看着水流湍急,漩涡一个接着一个。你若是跳进去,就会被卷走。但如果你只是站在岸上看着,知道那水很急,很危险,但它……伤不到站在岸上的你。”
“站在岸上看着……” 沈云舒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心中仿佛有电光石火掠过。昨夜他情绪失控后,那种奇特的“抽离感”,不正是如同从情绪的洪流中爬上了岸吗?
“这很难。”他诚实地说,带着一丝挫败,“念头和情绪来得太快,太猛,根本来不及……”
“不需要‘来得及’。”苏文纨打断他,目光澄澈,“觉察到了,就已经是‘看到’了。一次,两次……就像练习走路,总会摔倒,但看的次数多了,便知道,那终究只是‘水’,不是‘你’。”
沈云舒怔住了。他想起自己之前刻意寻求平静而不得的窘迫,原来方向错了。重要的不是驱散风雨,而是找到那个不被风雨侵袭的“内在位置”。
就在这时,墨竹神色慌张地出现在门口,欲言又止。
“什么事?”沈云舒心头一紧,刚平复些许的心潮又起了波澜。
“少爷……宫里,又来人了!这次是……是带着旨意来的!”墨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来了。最终的审判。
沈云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稳。他看了一眼苏文纨,她眼中也闪过一丝凝重,但依旧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那目光,像一枚定海神针,虽不能平息惊涛,却给了他直面风暴的勇气。
“更衣,接旨。”沈云舒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而他现在要做的,不是恐惧那洪流的冲击,而是学习如何,站在岸上。
第十二章 雷霆
沈府中门大开,所有未被羁押或遣散的主仆,皆被召集到前院接旨。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惊恐与不安。
沈云舒扶着母亲林氏,与苏文纨一同跪在众人之前。林氏的身体抖得厉害,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倚在儿子身上。沈云舒能感觉到母亲手心的冰冷和汗湿,他自己的心跳也如擂鼓,但他紧紧抿着唇,目光平视着前方青石地面上的纹路,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传旨的是一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的太监,身后跟着数名神色肃穆的大内侍卫和锦衣卫。那太监展开明黄色的绢帛,尖细而毫无感情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砸在众人的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原户部侍郎沈文渊,荷蒙天恩,委以重寄,乃不能持身以正,约束亲族,致其胞弟沈文博,贪墨渎职,亏空国帑,数额巨大,罪证确凿……朕深恶之!本应重处,姑念尔往日微劳,及首辅等代为陈情,着即革去一切职衔,贬为庶民,罚没家产半数,充入国库……钦此!”
圣旨的内容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字一句地凌迟着沈家所有人的希望。革职,贬为庶民,罚没半数家产!
虽然没有想象中的抄家流放,但这对于累世高门的沈家而言,已是毁灭性的打击。失去了官身庇护,又没了大半家财,昔日煊赫的沈家,将彻底退出金陵顶级权贵的行列,沦落为寻常富户,甚至可能因往日树敌而遭遇更多不测。
林氏听到“革职”、“贬为庶民”时,身体猛地一软,几乎晕厥过去,全靠沈云舒和苏文纨一左一右死死扶住。
那太监念完圣旨,合上绢帛,冷漠的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沈家人,最后落在沈云舒身上:“沈公子,接旨吧。”
沈云舒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重重叩首:“草民……沈云舒,领旨谢恩。”他的声音艰涩,却清晰地回荡在庭院里。
他上前,双手接过那卷沉重如山的绢帛。那明黄色的绸缎,此刻烫手如烙铁。
太监一行人并未多留,宣完旨便转身离去,留下沈家一片死寂。然后,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开始从仆役中响起,如同秋日坟场上的哀鸣。
沈云舒紧紧攥着那卷圣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扶着几乎瘫软的母亲,目光扫过眼前熟悉而又突然变得陌生的府邸。
罚没半数家产……这意味着什么?这座世代居住的祖宅?库房里的金银古玩?城外的田庄铺面?都将被无情地分割、夺走。往日的荣光、家族的尊严,随着这一纸诏书,轰然倒塌。
巨大的失落感和屈辱感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试图将他淹没。但他脑海中,却异常清晰地回响着苏文纨的话——“站在岸上看着”。
他感受着那汹涌的情绪冲击着他的身心,感受着母亲的颤抖和周围人的悲泣,但他没有像昨夜那样被彻底卷入。
他只是一个……见证者。见证着这场家族的劫难,见证着这刻骨铭心的屈辱,也见证着自己内心那惊涛骇浪般的痛苦。
“我看到了。” 他在心里,用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对自己说。
他看到愤怒在燃烧,看到恐惧在蔓延,看到悲伤在肆虐。
但它们,似乎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完全定义他,吞噬他。
就在这时,一直紧闭的“慎思斋”书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
沈文渊走了出来。
几日不见,他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往日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着,鬓角几乎全白了,脸上是纵横交错的疲惫与沧桑。但他身上那种久居上位的威仪尚未完全消散,眼神虽然黯淡,深处却燃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痛楚、释然与某种决绝的光芒。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哭泣的仆人,扫过依靠在儿子怀中、面如死灰的妻子,最后,落在了沈云舒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沈云舒面前。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
沈云舒从父亲眼中,看到了那片经历雷霆轰击后的废墟,也看到了废墟之下,那不曾完全熄灭的、顽强的火种。
“父亲……”沈云舒喉头哽咽。
沈文渊抬起手,似乎想拍拍儿子的肩膀,但手伸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了下去。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
“云舒,”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接旨了?”
“是。”
“好。”沈文渊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儿子,望向那片被高墙围困的天空,“革职,罢官……也好。这官场,这浮名,呵……”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充满了无尽的苍凉。
“从今日起,沈家的担子,”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沈云舒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就要落在你肩上了。”
这句话,像一道新的雷霆,劈在了沈云舒心上。
不是关于罪责,不是关于惩罚,而是关于……责任。
在家族倾覆的废墟之上,他,沈云舒,必须站起来,成为新的支柱。
他握着圣旨的手,不再仅仅感觉到沉重和屈辱,更感觉到了一种沉甸甸的、无法推卸的重量。
风暴并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而他学习“观心”的旅程,也从面对自身的痛苦,扩展到了承载整个家族的命运。
这条路,似乎更加艰难了。
第十三章 担子
圣旨带来的震荡,在死寂之后,是更具体、更残酷的混乱。
负责抄没家产的户部官员和锦衣卫再次进驻沈府,这次不再是简单的封存,而是拿着清单,开始逐一清点、登记、贴封。一箱箱的古玩字画、金银器皿被从库房抬出;一叠叠的田契、房契、商铺文书被查验登记;甚至连府中一些过于奢华的摆设、用度,也被列入了罚没的范围。
往日井然有序的沈府,此刻如同被洗劫的战场。仆役们人心惶惶,有的暗自垂泪,有的已经开始偷偷收拾细软,寻找新的出路。哭喊声、争执声、官员冷漠的呵斥声、物品搬动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曲破败的挽歌。
沈云舒站在“瑞萱堂”的廊下,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或悲愤难抑,一种奇异的冷静笼罩着他。他清楚地知道,愤怒和悲伤在此刻毫无用处,只会让情况更糟。
他现在是沈家实际上的主心骨。母亲林氏受此打击,一病不起,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需要人时刻照料。父亲沈文渊自那日出来说过一句话后,又将自己关回了书房,不同的是,这次书房门没有再闩上,但他依旧沉默,仿佛在独自消化着这场巨变带来的所有苦果。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琐碎,所有的屈辱,都如同潮水般向他涌来。
“少爷,库房的王管事说,那对前朝的青花梅瓶不在清单上,但已经被贴了封条,这……”一个老管家急匆匆地来请示。
“少爷,城南绸缎庄的掌柜来了,说咱们之前赊欠的货款……”又一个管事满头大汗地跑来。
“表哥,伯母的药煎好了,只是大夫说用的那味老山参,库房里剩下的也被封了,你看……”苏文纨端着药碗,轻声询问,眉宇间带着忧色。
沈云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纷至沓来的信息中理出头绪。他看了一眼面色惶恐的老管家,沉声道:“既是朝廷封了的,一动便是罪过。告诉王管事,一切以清单和封条为准,不得有误。”
他转向那管事:“去账房支取现银,结清绸缎庄的欠款。如今沈家虽难,但不能失了信义。”虽然半数家产将被罚没,但剩下的一半,以及一些未被列入罚没清单的浮财,暂时还能维持运转。
最后,他看向苏文纨,目光在她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感激。“人参的事,我想办法。母亲的药不能断。”
他条分缕析,一一处理,语气平静,指令清晰。那老管家和管事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慌乱的神色稍定,领命而去。
苏文纨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柔和。她将药碗递给他:“伯母刚睡下,药我先温着。你……自己也注意身子,莫要太累。”
沈云舒接过药碗,指尖与她有瞬间的触碰,感受到一丝微暖。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转身走向库房方向,他需要亲自去协调那支老山参的事情。
每一步都走得沉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是如何的波涛暗涌。处理这些琐事本身并不难,难的是在处理这些事情时,不断被勾起的、关于家族败落的刺痛,关于世态炎凉的寒意,关于未来茫然的恐惧。
它们像无数细小的毒针,持续不断地刺扎着他的神经。
但他不再试图去压抑或驱散这些感受。他只是清晰地知道它们的存在,然后,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亟待解决的事情上。
“我看到了屈辱。”——然后,他继续与户部官员核对清单。
“我感受到了压力。”——然后,他吩咐墨竹去联系相熟的药铺,看能否买到替代的药材。
“我害怕未来。”——然后,他开始在心中盘算,被罚没半数家产后,剩下的产业要如何整合,如何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这种“觉察”与“行动”的并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状态。他不再是情绪的奴隶,被动地承受一切;也不再是麻木的机器,冷漠地处理事务。他带着全部的感知——包括痛苦——投入到了这残局的收拾之中。
当他终于从库房那边协调来一支品相稍次但药效尚可的山参,并亲自看着药重新煎上时,天色已经再次暗了下来。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自己的“漱石轩”。书房里,白日里的狼藉已被苏文纨彻底收拾干净,甚至点燃了一炉淡淡的安神香。
他坐在书案前,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只握笔杆,抚琴弦,如今却要沾染这些俗务,算计银钱,应对官差。
一种巨大的落差感袭来,但他心中却奇异地没有多少自怜自艾。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教导他写字时说过的话:“一撇一捺,看似简单,顶天立地,却最难写好。”
当时他不懂。现在,他似乎有点明白了。
“顶天立地”,不是在顺境中的意气风发,而是在逆境中,当所有的支撑都被抽走,当所有的荣光都化为灰烬时,你能否依然挺直脊梁,扛起那副沉重的担子,一笔一画,艰难地,重新书写那个“人”字。
这副担子,很重,很沉,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但在这极致的重压之下,某种东西,似乎正在被淬炼。
那颗在风暴中偶然窥见的“本心”,那点微弱的觉察之光,并未在俗务的洪流中熄灭,反而在与现实一次次的碰撞中,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韧。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高阁之上“观心”的沈云舒。
他的“观心”之道,开始真正地,落入这滚滚红尘,承担起这具象的、充满琐碎与痛苦的命运。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
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
第十四章 分崩
罚没家产的清点工作持续了数日。这几日,对沈府众人而言,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眼看着世代积累的财富被一件件搬走、登记,那种感觉无异于钝刀割肉。
府中的仆役,也在这期间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清洗。往日三四百号人的大家族,如今只剩下不足百人。有的是被官府以“精简用度”为由遣散,更多的则是自己寻了门路,或哀求,或偷偷地离开了。树倒猢狲散,本是世间常态,但当这一切真实地发生在眼前时,依旧让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沈云舒默默地处理着这一切,尽可能地给予那些选择离开的旧仆一些盘缠,算是全了最后的主仆情分。他没有指责,也没有挽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强求无益。
然而,真正的重击,来自内部。
这日午后,沈云舒正在核对最后一批罚没物品的清单,三房的一位堂叔沈文谦,带着几个族老,找到了他。
沈文谦在族中素来不管事,只守着分家时得来的几处产业过活,平日对长房颇为恭敬。但此刻,他脸上却带着一种混合着焦虑和决绝的神情。
“云舒侄儿,”沈文谦搓着手,语气看似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如今家里遭了这么大的难,朝廷罚没了半数家产,这剩下的……你看,是不是该重新分派一下?”
沈云舒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三叔此言何意?家产如何分派,自有族规和父亲定夺。”
“族规?定夺?”旁边一位须发皆白的族老冷哼一声,“文渊如今是戴罪之身,自身难保,还如何定夺?至于族规,眼下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长房惹下这等滔天大祸,连累全族,难道还要我们其他几房,跟着一起背负这沉重的家业吗?”
这话说得极其尖锐刻薄,将“连累”二字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沈云舒感到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但他强行压了下去。他明白了,这是要来分家,要趁着家族败落,尽快与长房切割,保住他们各自的那一份。
“诸位叔伯的意思是,要分家?”沈云舒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是分家,是……析产!”沈文谦急忙纠正,但意思并无不同,“如今沈家声势大不如前,合则力弱,分则……或许还能给各房留条活路。我们也不是要撇清关系,只是这剩下的田庄、铺面,由各房自己经营,也好过绑在一起,被……被拖累至死。”
“拖累至死……”沈云舒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冰凉。他看向眼前这些平日里和颜悦色的长辈,此刻他们的脸上,只剩下自保的冷漠和急于摆脱麻烦的迫切。
家族的凝聚力,在真正的危机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想起了二叔沈文博在刑部大牢里生死未卜,想起了父亲一夕白头、闭门不出,想起了母亲卧病在床……而这些人,想的却是如何尽快瓜分剩余的家产,与“罪魁祸首”的长房划清界限。
一种比面对外界打压时更深的悲凉和失望,攫住了他的心。
“我看到了人性的凉薄。” 他在心里冷静地标记。
“我感到了被背叛的愤怒。”
“我觉察到了孤立无援的恐惧。”
这些情绪如此强烈,但他没有让自己被它们吞噬。他只是清晰地感知着它们的存在,如同感知着身体上的伤口带来的疼痛。
他知道,争吵、斥责都毫无意义。人心已散,强留无益。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沉重得让沈文谦等人有些不安。
“好。”沈云舒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既然诸位叔伯去意已决,云舒……不敢阻拦。如何析产,请拿出章程,我会禀明父亲。只是有一条,”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既是析产,便请公允。该是长房的,一分不能少;该是各房的,我们也绝不贪恋。”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接受了分崩离析的现实,也守住了长房最后的底线。
沈文谦等人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略带尴尬的神色,支吾着应承下来,匆匆离去。
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沈云舒独自站在空旷的厅堂里,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更显孤寂。
家族的分崩,似乎比皇帝的圣旨更让他感到疲惫。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根基处的动摇。
苏文纨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轻声道:“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表哥不必过于伤怀。”
沈云舒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那轮即将沉入远山的落日,缓缓道:“我没有伤怀。只是……看得更清楚了。”
看清楚了什么?
看清楚了荣华富贵如浮云,聚散无常。
看清楚了人情冷暖似流水,瞬息万变。
看清楚了能依靠的,最终或许只有自己这颗,在磨难中逐渐学会“观看”的心。
家族的担子,并没有因为分产而变轻,反而因为内部的离散,变得更加纯粹,更加沉重地,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份重量。
第十五章 星火
纷乱的尘埃,在数日之后,终于勉强落定。
罚没的家产已被清点运走,府邸内顿时空荡了许多。三房及其他几支旁系,也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所谓的“析产”,带着分割到的田产、铺面和现银,陆续搬离了这座象征着沈家荣耀的祖宅。往日车马盈门、喧闹鼎沸的沈府,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空旷的屋舍和少数几个忠心耿耿、或无处可去的老仆。
林氏的病情在苏文纨的精心照料下,稍微稳定了些,但精神依旧萎靡,时常对着窗外发呆,默默垂泪。沈文渊则依旧大部分时间待在书房里,不同的是,他开始偶尔出来走动,会在庭院中站一会儿,看着那些被搬空的地方,眼神复杂,却依旧沉默。
沈云舒成了这座空旷府邸里最忙碌的人。他需要重新规划剩下的产业,安抚留下的仆人,应对不时上门、意图趁火打劫的债主或旧日“好友”,还要操心父母的起居和用药。
这一日,他处理完一桩关于城外田庄租子的棘手事务,已是月上中天。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漱石轩”,却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屏退了墨竹,独自一人坐在了书案前。
案上,放着那本依旧摊开的《金刚经》,旁边还有一叠他近日处理各项事务的记录和账目草案。一边是出世的神机,一边是入世的俗务,此刻并置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他没有点灯,就着清冷的月光,目光在两者之间流转。
这些日子,他几乎没有时间去刻意“观心”,生活的重压如同汹涌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不容他喘息。然而,正是在这看似无暇内观的忙碌与应对中,他发现自己对内心活动的觉察,反而变得比以前更加敏锐和自然。
当面对族老逼迫分家时,他能清晰地“看到”愤怒如何升起,又如何在他冷静的应对中缓缓平息。
当处理田庄纠纷,面对庄户的哭诉和管事的推诿时,他能“觉察”到烦躁与怜悯的交织,然后不被任何一方完全牵制,尽力寻求一个相对公允的解决之道。
甚至是在夜深人静,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他时,他也能“知道”这份疲惫的存在,然后只是简单地承受它,而不附加更多关于“为何是我承受”的怨怼。
这种“觉察”,并非一个需要刻意维持的动作,它更像是一种背景光,一种始终存在的清醒。无论外界风浪多大,无论内心情绪多汹涌,总有一个更深的“知晓”,在无声地观照着一切。
他拿起那本《金刚经》,手指拂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那行字。
以前,他觉得这话太过虚无,难以理解。此刻,他却有了一丝不同的体会。
家族的显赫,是相;如今的败落,也是相。
他人的奉承,是相;如今的冷眼,也是相。
内心的得意,是相;如今的痛苦,也是相。
这些“相”生生灭灭,变幻无常,如同镜中花,水中月。执着于任何一个“相”,无论是好是坏,都会带来痛苦。
而那个能“看到”所有这些相生灭来去的……那个背景般的“觉察”,似乎才是更接近真实的东西。它不随外境而改变,不因情绪而动摇。它就像此刻窗外的月光,清辉遍洒,不择万物,只是如是地照耀。
“能观心者,究竟解脱……”
他忽然对这句话,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解脱,或许并非脱离苦难,去到某个没有痛苦的彼岸。而是在苦难之中,找到那个不被苦难定义的、如如不动的“观照者”。当你能安住于这个“观照者”,那么所有的境遇,都成了你修行的道场。
这个认知,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在他经历了冰封、焚烧、重压的内心荒原上,顽强地燃烧起来。
它并不耀眼,无法立刻驱散所有的黑暗和寒冷。
但它真实地存在着,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光和热。
他放下经书,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深秋的夜空,格外高远,繁星点点,清冷而璀璨。
家族的命运,如同这夜空下的寒枝,看似萧瑟,但根基未断。
他个人的前途,迷雾重重,吉凶未卜。
内心的修行,也只是刚刚起步,前路漫漫。
未来,依旧充满了未知的挑战与艰难。
但沈云舒看着那漫天星斗,心中却不再有之前的恐慌与茫然。
他知道了方向。
不是向外寻求复兴家族往日的荣光,也不是向内逃避现实的痛苦。
而是学习带着这份“觉察”,深入每一个当下,无论是处理繁琐的俗务,应对世态的炎凉,还是承受内心的煎熬。
在这入世与出世的平衡中,在这烦恼与菩提的交织里,一步步地,活出那颗“云水禅心”的真实境界。
夜风吹拂,带着深秋的寒意。
他感到冷,但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力量。
星火虽微,可燎原。
前路虽远,行则将至。
他关上窗,回到书案前,拿起了那叠关于田庄和铺面重整计划的草案。
漫漫长夜,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做。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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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