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门塔自有四季 我却来在风雪里
李千树
我来时,四门塔正睡在风雪里。
雪是细碎的,风是悠长的,像是从某个遥远的朝代吹来,带着苍老的叹息。塔身的轮廓在迷蒙中显得格外坚硬,却又奇异地柔和,仿佛一块被时光反复摩挲的温玉。我立在塔前,忽然觉得,这塔原是懂得四季轮转的,春华秋实,夏蝉冬雪,它都一一收藏在斑驳的石缝里。只是今日,它独独为我,展露了这风雪的一面。
这塔,是位无言的老人了。它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亭阁式石塔,隋朝的魂魄,便凝结在这青灰色的岩石之中。那般遥远的年代,是《诗经》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岁月尽头,是佛陀的智慧刚刚与中土的魂魄深深交融的时代。那时的匠人,怀着何等的虔敬,一钎一凿,将信仰与永恒刻进这坚硬的躯体。塔心室的佛,如今虽已静默,但那低垂的眼睑,微扬的唇角,历经千年的风霜雨雪,依旧传递着一种超越悲喜的慈悲。它见过多少王朝的衣冠,听过多少朝圣者的脚步,如今都沉寂了,只剩下这风,这雪,和我这个迟来的凭吊者。
塔的四面辟门,故名“四门”。我总痴想,这四座门,或许并非只为供奉佛像,它们各自通向一个季节,也各自镇守着一方历史的风尘。南门之外,该是春日的喧闹了。九顶松的嫩芽会顶破陈年的旧叶,溪水淙淙,带着桃李的落瓣,一路欢歌而下。那时的塔,是鲜活的,明媚的,像一位刚从经卷中抬起头来的青年比丘,眉目间满是生机。而北门所对的,定是沉静的秋。天高云淡,层林尽染,塔的身影在夕照中被拉得老长,与山峦的轮廓融为一体,肃穆得如同一声圆满的梵唱。
可今日,我独独立在西门,迎接着这冬日的风雪。视线穿过雪幕,望向不远处的龙虎塔。那又是另一番气象了。它与四门塔的浑朴古拙不同,唐风的富丽与飞扬,即便在风雪中,也难掩其华彩。塔身上的龙与虎,在雪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筋骨毕现,神采飞扬。那龙,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石壁,挟着风雪直上九霄;那虎,踞伏的姿态里,蕴藏着百兽之王的威严,守护着这方神圣的净土。雪片落在它们浮雕的鳞甲与鬃毛上,旋即化去,像是它们温热的呼吸。这唐人的气魄,是何等的雄浑与自信!他们将人间的力量与天界的想象,如此完美地镌刻在一起,让冰冷的石头,也有了吞吐宇宙的豪情。
再远处,是千佛崖了。
那一片赭色的山崖,在白雪的覆盖下,竟显出几分凄清的温柔。大大小小的佛龛,如蜂房般密布。我走近了,拂去石沿上的薄雪,那些佛像便一一显现。他们大多已不完整,岁月的刀,比匠人的凿更为锋利无情。许多佛首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个空寂的身形,依旧保持着亘古的禅坐姿态。风雪穿过那些空无的颈项,发出呜呜的声响,是历史的回音么?
我停在一尊尤其残破的佛像前。它的面容早已漫漶不清,衣纹也风化得几乎平了,但那双手,却依然在胸前结着一个清晰的手印。仿佛在说,纵使皮囊朽坏,纵使名姓被遗忘,那一点向佛的真心,那一个证悟的姿势,是永不磨灭的。这满崖的残缺,竟比金碧辉煌的完整,更给人以深深的震撼。这是一种“无言之美”,一种“残缺之大美”。盛唐的繁华,宋元的烟雨,明清的寂寥,都从这些空荡荡的佛龛里流淌出来。他们曾是无数善男信女希望的寄托,如今,他们自身,却成了需要被后人理解和悲悯的对象。这沧桑,太重,也太轻了。重得让我的心也沉沉下坠,轻得如这眼前的雪花,一触即碎。
我忽然明白了。四门塔的四季,是圆满的,自足的,如同佛家所说的“常乐我净”。它安然地经历着生命的循环,不悲不喜。而那风雪,那残缺,那历史的断裂与伤痕,却是我们这些后来者必须独自面对与承担的。塔自有它的四季,而我,却偏偏来在这风雪里。这不是偶然,是一种命定的相遇。我来,不是为了寻找一个春和景明的假象,而是要亲尝这杯由时间酿造的、混合着荣耀与悲凉的苦酒。
雪,渐渐停了。风势也弱了下去,变成悠长的余韵。天地间一片洁净的银白,将先前一切的沧桑与凌乱,都温柔地覆盖了。四门塔、龙虎塔、千佛崖,静静地立在这片白色之中,仿佛刚刚结束一场漫长的禅定。历史的悲欢,仿佛都在这雪下得到了安顿。
我转身欲走,最后回望一眼。一抹淡淡的夕阳,竟从云隙中洒下,金红色的光芒,照在雪地上,也照在古塔的飞檐上。那一刻,龙虎塔的浮雕像被点燃了一般,熠熠生辉;千佛崖的残躯,在光与影的勾勒下,竟显出一种圣洁的庄严。而四门塔,依旧默然,顶上的积雪泛着温润的光,像一顶智慧的冠冕。
这风雪后的宁静,这残缺中的圆满,不正是我们古老民族今日的写照么?我们不曾忘记千佛崖上的断首之痛,我们依旧珍视龙虎塔里奔涌的雄浑血脉,而最终,我们如这四门塔以及其身旁的九顶松,历尽劫波,沉淀下所有的浮躁与悲怆,在新的时代里,站成了一种从容而坚定的姿态。
盛世中华,不在别处,就在这新雪覆盖的古老基座上,就在这静默中蕴含的无穷生机里,就在涌泉庵那千百年来的始终汩汩潺潺的涌动中,就在那片漫山遍野的青绿翠竹间。今日,我来了,在这风雪中,与历史对饮,与现实合唱,而后,带着一身清寒,却也满怀温暖,转身走入那塔所守望的、万千生民的、又一个春天。
2025年11月24日夜于济南善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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