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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婆
文/罗名君
大婆是我的邻居,她和我的祖母是平辈,在祖母辈里年纪最大,因此我们姊妹都叫她大婆。
听村里的长辈们说,大婆的命运比黄连还苦。旧社会,大爷家日子清贫,自从与大婆成婚,两人相亲相爱,渐渐有了两男一女,日子也慢慢红火起来,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好光景。大爷是个能干的硬汉子,农村那时唯一的运输工具是木轮推车,他每次推胡基,总比一般壮劳力多装三五个;扳辘轳浇水,别人一天浇亩半地都费劲,他却能浇三亩多还早早收工。大婆虽裹着小脚,干活却丝毫不逊于男人,播种、上粪、收割等农活样样精通,无所不能。她性格温柔,既吃苦耐劳,又勤俭节约,把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养猪猪肥”“养羊成圈”,是村里屈指可数的能行人,赢得了全村人的敬重。
原以为日子能就此舒心,可厄运却猝不及防地降临。那年秋收后的一个夜晚,一群土匪闯进了大婆的家。听父亲在世时说,那晚人刚睡下,村子周围突然响起几声枪响,接着狗叫声此起彼伏,村里人虽心知肚明,却没人敢出声。那时我们家乡地处渭河滩,山高皇帝远,人烟稀少,匪患不断,虽在渭河南岸,却属武功县三场乡管辖(现属周至县侯家村乡渭洲村)。土匪先是用力砸门,大婆吓得浑身发抖,心像打鼓似的咚咚直跳,不敢开门,孩子们更是蜷缩在被窝里大气不敢出。大爷见状急中生智,钻进了牛槽旁的麦草堆里。土匪不耐烦了,几脚踹开柴门,翻箱倒柜四处找钱,可一无所获。他们开始四处搜寻大爷的下落,大婆硬着头皮故作镇静地说:“人不在家,出去干活还没回来。”土匪哪肯善罢甘休,拿起梭镖在麦草堆里乱扎,大爷无奈只好钻了出来。大婆和大爷一再哀求,却没能换来土匪的半分怜悯。一个土匪对同伙低声嘀咕几句后,便将大爷吊在了屋梁上。大爷的钱都是血汗换来的,加上他耿直的性子,任凭土匪威逼,始终不肯说出钱的藏处。土匪们露出狰狞面目,抱来麦草在大爷脚下点燃,大爷强忍钻心剧痛,始终没有屈服,最终被活活烧死。那年,大婆才25岁。
大爷离世后,家庭的重担全压在了大婆年轻而羸弱的肩上。大人饿肚子还能咬牙挺过去,可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该怎么办?在这艰难的处境中,有人劝大婆趁年轻改嫁,可她却不为所动。她不甘向困苦低头,凭着坚强的意志和勤劳的双手,独自撑起了这个家。天大的灾难没有打垮她,她默默承受着一切,守寡多年,硬是凭着坚忍不拔的毅力,把三个孩子拉扯成人,看着他们一个个成家立业。
多难的生活让大婆落下了终生的病根,说话时脑袋会微微晃动,手也跟着颤抖,可这些病痛从未改变她勤劳的习惯。
大婆一生最令人敬慕的,是她的接生手艺。那时候农村医疗条件极差,家家户户媳妇生孩子,都请大婆去接生,周围村子里总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每次接生前,大婆都会把剪刀放在火上烤一烤,再用开水煮一煮,以此消毒后才剪断婴儿的脐带。尽管这些做法在现在看来有些简陋,但在当时的条件下,大婆的“手艺”已是难得的“绝活”。经她接生的孩子个个健壮,我们姊妹七个都是大婆亲手接来世上的。我的祖母和大婆亲如妯娌,感情十分深厚。
我是在大婆身边长大的。从我记事起,母亲去田里干活时,我就守在大婆的织布机、纺车旁玩耍。有时会被大婆纺线的娴熟动作吸引,呆呆地坐在一旁观看:她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捻着棉花搓成的捻子,从锭尖开始慢慢拉长,洁白细长的棉线悠悠抽出,右手轻轻一顿,身子微微前倾,左手顺势一送,棉线便整齐地缠在锭子上,随后又重复着摇车、拉捻、上线的动作……看着转动的纺车,我常常不知不觉进入梦乡,梦里满是纺车“嗡嗡”的声响,像温柔的催眠曲。有时瞌睡了,大婆会先把我抱在她盘着的腿上,等我睡着再轻轻放到炕上;渴了,她给我烧水喝;饿了,她就拿出炒熟的玉米豆给我吃……我对大婆的爱,丝毫不亚于对母亲的爱。
大婆一生与纺线车、织布机为伴。纺线时,她会给我出谜语:“一条绳,撂过城,城也转,绳也转。”我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来,直到多年后才知道谜底是“纺车”。
大婆洗刷锅碗时,也会让我猜谜语:“一扭两扭,家家屋里都有……”我随口答出“抹布”,总能得到大婆摸着头的夸奖,那种亲近的温暖至今难忘。跟着大婆,我学会了好多谜语,有时还会在小伙伴面前炫耀。大婆虽目不识丁,可在我心里,她肚子里的学问却多得很。
我的家乡在清水河畔,我从小就和这条河结下了不解之缘。那时村里人都去清水河洗衣裳,大婆洗衣时,我总会跟在她身后。她一边抡着棒槌捶打衣裳,一边哼着洗衣歌谣:“月亮爷,白晃晃,我在河边洗衣裳;洗的白,捶得光,穿上净袄上学堂;读诗书,写文章,一考考上状元郎;喜报送到家门口,你看荣光不荣光。”小时候的我虽不懂歌谣里的深意,却对“考状元郎”充满向往,懵懂中觉得那是最有学问的人。伴着歌谣,我常常在河边的草地上睡着,醒来时身上盖着大婆的衣裳,身下也铺着她的衣裳,暖意融融。
夏天,大婆常坐在我们两家之间大槐树下的青石板上做针线活,我在她身边玩耍,摆弄着她的针头线脑,听她哼着针线歌谣:“我的姐,做针线,弹的花,虚蕃蕃,搓的捻,阴闪闪,纺的线,细冉冉,织的布,平展展,铜刀剪,铁针连,做的针线穿上谄。”伴着大婆的童谣,我一天天长大,也在潜移默化中学会了许多道理,是她的爱抚与呵护,陪伴我走过了童年时光。
大婆86岁那年,我正在周至县二曲中学上学。一天早饭时,听同学说大婆去世了,我的心顿时像被猫抓一样难受,坐立不安。没等下午放学,我就偷偷赶回了家,远远看见大婆家门前挤满了人,个个穿着白衣、戴着孝布,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脑海里浮现出大婆生前含辛茹苦的模样,她苍老的面容、佝偻的身子、蹒跚的步履,还有她用童谣哄我入睡、用颤抖的手给我塞零钱、嘱咐我好好念书的场景……无尽的悲痛像潮水般涌来,让我难以抑制。我的心剧烈疼痛,鼻子阵阵发酸,眼泪像山涧泉水般不停流淌。那时我没能去大婆灵柩前叩拜哀悼,竟直接栽倒在自家炕上。如今每每想起,依然心痛不已。
大婆离世已经三十五年了,她的音容笑貌却时常在我脑海中萦绕。她留给我的最珍贵的遗产,是勤劳、善良、朴实、乐观的品格,以及勇敢面对困苦与挫折的顽强精神,这份精神将永远激励着我。
(本文发表于2014年《周山至水》杂志第一期,再改于2025年11月18日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