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1979年6月的欢喜岭油田,像一块正在被点亮的天空,井架林立,人声喧腾。我在水房安了家,白天背着相机,带上两个馒头和一块老咸菜,包里再放一个陶瓷茶杯,渴了就在水管前接一杯清水解渴。骑着摩托,早出晚归,在各个大队之间流动照相。快门一响,一张笑脸就被定格;日子一长,我和许多职工成了熟人。有人喊我“武师傅”,有人把孩子抱到我镜头前,有人把刚领的工服穿来,想把那份新鲜劲儿留住。我觉得,我不只是在拍照,我是在把这个时代的热气和光,一点点收进我的相机里。
转眼到了那年的七月,油田变化更大,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同行也多了三位。竞争这东西,像风里的沙,你不想它,它也会落在肩上。我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比较;只要有同行的地方,就会有分寸。我给自己立了规矩:不抢别人的客人,不压低价格,不背后议论。我把心思都放在两件事上——把照片拍得更好,把人服务得更周到。
那天,我去采油六队。刚把相机架好,就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走来,胸前挂着相机,口音是本地的,眼神里有火。他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问:“你是哪里的?”我说:“江苏。”我拱手,“老师上午好。”他斜了我一眼,又问:“有执照吗?”我说:“正在办。”他声音一沉:“没执照不许在这儿照相,回你的江苏去。”我再问他贵姓、家乡,他说姓刘,本地岳屯村的。看他那股不讲理的劲儿,我不想纠缠,转身就去招呼客人。
院子里很快热闹起来。下班的职工把我围了个水泄不通,笑声、说话声、快门声,混成一团。刘师傅也进了院子,连喊几声“照相了”,没人应。他站在人群外,像被热闹隔了一层玻璃。忽然,他从包里掏出一把修自行车的扳手,几步走到我的摩托前,“咔哒”一声,把车座子拧下来,顺手就扔进了旁边的水沟。动作干净,像他心里积了很久的怒气,终于有了一个出气筒。
然后他骑车离开,背影在尘土里越走越远。我正忙着按快门,没察觉。直到一个叫高秀兰的小姑娘凑过来,小声说:“武师傅,那人把你的车座子偷走,扔沟里了。”我心里一沉,跑到门口一看,车座没了,沟里漂着一抹黑。再看公路,刘师傅的身影已经小得像一粒尘。
那一刻,我当然有火。那是我吃饭的家伙,是我跑遍油田的腿。可我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还在笑的人们,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我现在追出去,如果我和他吵起来,如果我也拿起什么东西,那我就和他没什么两样了。我的相机,不是用来和人较劲的;我的手艺,不是用来争一口饭的。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人群里,继续拍照。有人问我:“武师傅,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我说:“没事,风大,进了点沙子。”
把最后一个客人送走,我挽起裤脚,下到沟里。水不深,泥很软,我摸了半天,终于把车座捞上来。扳手拧过的地方留着齿痕,像一行倔强的字。我把它擦干,用绳子临时捆在车座管上,跨上去,摩托“突突”地响,像在安慰我。我骑着车,沿着油田的路慢慢走,风从耳边过,热还在,但心里的火已经熄了。我想,刘师傅或许也在某个地方,对着自己的相机发呆;他或许也想被人围着,也想听见那句“师傅,给我来一张”。他不是坏人,他只是急了。急,是因为心里没底;急,是因为怕被时代落下。
从那天起,我给自己又加了一条规矩:遇到不讲理的人,先把心稳住。稳住,不是示弱,是给自己留余地,也是给别人留台阶。你可以把我的车座扔进沟里,但你扔不掉我的手艺;你可以挡我的路,但你挡不住人们对好照片的喜欢。竞争不是把别人的车座拧掉,是把自己的照片拍得更好;不是把别人赶走,是把自己留下。
我开始更认真地对待每一次按下快门。光线不好,我就等;姿势不自然,我就聊;衣服皱了,我就帮着抚平。有人说:“武师傅,你太讲究了。”我说:“讲究,是对客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我把每一张照片都当成作品,把每一个客人都当成朋友。日子久了,人们自然会用脚投票,用笑容做注。有人从很远的大队赶来找我,有人把亲戚朋友都介绍来,有人拿着几年前我拍的照片说:“武师傅,你看,还这么新。”我知道,这不是我运气好,这是我用一次次耐心和认真,换来的信任。我常常想,什么是大气?大气不是不怒,是怒而不躁;不是不争,是争而有道。大气是在别人举起扳手的时候,你举起相机;在别人转身离去的时候,你留在原地,继续为这个世界留一张笑脸。大气是你可以拿走我的车座,但拿不走我的光;你可以挡住我的路,但挡不住我的远方。大气是把每一次误解都当成对胸怀的修炼,把每一次挫折都当成对格局的打磨。
在油田的这些年,我见过太多人来人往,听过太多故事。有人得意,有人失意;有人坚持,有人放弃。我发现,真正能走得远的人,不是那些最会争的人,而是那些最会稳的人。稳,是稳住手艺,稳是稳住心。手艺是根,心是魂。根扎得深,魂守得住,风再大,也吹不倒。
我也见过一些同行,为了抢生意,互相压价,互相诋毁,最后两败俱伤。我想,这何必呢?市场很大,客人很多,你做得好,有人来;我做得好,也有人来。我们不是要把对方挤出局,而是要一起把这个局做得更大。如果我们都把心思放在提高手艺、改善服务上,客人会更满意,我们也会更安心。同行不是对手,同行是另一个在风里赶路的人。我们可以互相学习,互相成全,而不是互相拆台。
当时有人问我:“武师傅,你不恨刘师傅吗?”我说:“恨是糟蹋了自己,我要把自己留着交给我的客户。”恨一个人,只会让自己心里堵得慌;放下一个人,才能让自己走得更远。我感谢刘师傅,他让我明白,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丢了自己的分寸和底线;他让我更坚定地相信,手艺和人品,才是一个人最硬的底牌。
我的摩托换了新的车座,旧的那一个,我洗干净,放在水房的角落里。偶尔看见,我就会想起那天,那个拿着扳手的同行。那几道齿痕,像一行字提醒我:手要稳,心要大。
风从辽河两岸吹过来,带着尘土和热,也带着希望。我在这风里,继续按下快门,继续把笑脸留在纸上,把日子留在心里。
苍蝇计:饭桌上的反击
自从刘师傅把我车座扔进沟里,我见他就绕着走。油田单位多,没必要硬碰硬。俗话说,事不过三。第一次,老刘把我的车座子扔进水里,我忍了;第二次,他又把我的摩托车胎扎破,我还是没正面硬碰。可忍让不等于好欺负,他把我的克制当成了无能,一步步越过我的底线。
那天我在十八家饭店帮员工拍照,相机“咔嚓”连响,后厨的油锅在隔壁“嗞啦”冒泡,蒸汽像白雾一样从窗缝里涌出来。有人跑过来拍我胳膊:“武师傅,车胎被人用螺丝刀扎了!”我转身一看,地上一个小窟窿,黑橡胶外翻着白丝,像被狠狠拧过的伤口,气门芯旁边还挂着一点银亮的铁屑。我火气噌地就上来了。问是谁干的,旁人含糊其辞,只说是“你的同行”。我心里有数,顺着油香往饭店里走,果然在角落看到老刘正端着一碗高粱米饭吃得香,筷子在碗里扒拉得飞快,嘴角还挂着几粒米,桌脚边一只螺丝刀露着半截。我连叫几声自己的名字,武邦福啊武邦福,你再忍就不是你的风度。
我压着火,笑着走过去:“刘师傅,吃饭呢?”他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一下,筷子在碗沿上“当”地一磕。我冲服务员喊:“来盘锅包肉、一盘尖椒肉丝、一碗米饭,再来两瓶啤酒,快点!”低头看见地上几只被药死的苍蝇,翅膀还微微蜷着,黑得发亮,脚边的粘蝇纸卷着边,像一条黑舌头。我心里冒出个主意,嘴上却客气:“刘师傅慢点吃,我给你加两个下酒菜。”他警惕地问:“为啥给我点?钱谁付?”我拍了拍胸口:“交个朋友,今天我请。你看看还有啥爱吃的,尽管点。”
趁他转头看菜单的功夫,我飞快把两只死苍蝇丢进他碗里,动作轻得像捻起一粒灰尘,指尖碰到碗沿的瓷釉,凉得发滑。正好尖椒肉丝端上来,红油裹着肉丝,香气直钻鼻子,我一把端过,往他碗里猛夹,把苍蝇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黑边。“喝酒!”我举杯,瓶沿“当”地一碰,啤酒沫在杯口起了一层白泡。我们推杯换盏。他被我几句奉承夸得眉开眼笑,拍着胸脯说:“武师傅,今后在这地盘有事,找大哥我,好使!”趁他仰头喝酒的空当,我又从地上捡了两只苍蝇,悄悄拌进菜里,指腹擦过冰凉的桌面,心里一阵冷笑:“刘师傅吃菜!”
他夹起一大口往嘴里送,腮帮子鼓鼓的,筷子还在碗里挑拣,我眼尖,看见他把一只苍蝇含进去,翅膀还露在嘴角,立刻大喊:“老刘,快吐!”他慌忙吐出来,菜汁溅在桌面上,“啪”地一摊,桌面赫然躺着一只大苍蝇,腿还在微微抽搐。他当场火冒三丈,嗓门炸开,震得旁边的碗都晃了晃:“老板!过来!你们这是什么饭店?菜里有苍蝇!”杨老板赶来一看,确实有只苍蝇,脸瞬间沉下来,把厨师训了一顿,手指在菜谱上“咚咚”敲:“赶紧换菜!”
我假惺惺地摆手:“做生意都不容易,别换了,钱我照付。”说话间,我又在地上捡了几只苍蝇,手心攥得紧紧的,指缝里沾了点灰。新菜一上桌,热气腾腾,油花在盘里“啵啵”跳,我手疾眼快往里丢了三只,用筷子扒拉几下,把苍蝇混进肉丝里:“刘师傅消消气,喝酒吃菜。”没过一会儿,他又把服务员喊过来,筷子指着碗,声音都在发抖:“你看看!你看看!还有两只!”老板和服务员都围了上来,店里的客人也纷纷侧目,盘子里的苍蝇趴着,看的人都恶心,老刘大声喊叫。
我趁机溜到前台结账。老刘在那边吼:“武师傅你傻啊?不能给他钱!我卫生局有人,去告他们,让饭店赔钱!”他正喊得欢,唾沫星子乱飞,袖口蹭到碗沿,汤洒了一身。我偷偷跟服务员咬耳朵:“是老刘自己放的苍蝇,想讹人。”服务员立刻转告厨师。那厨师四十开外,膀大腰圆,围裙上还沾着油污,手里的勺子“当”地往锅沿上一磕,冲过去对老刘一就是拳,嘴里大骂:“你这个犊子,想吃霸王餐!”几拳下去,老刘鼻青脸肿,眼镜都歪到了耳朵上,嘴角渗出血丝,桌脚被撞得“吱呀”一响,他的高粱米饭扣在地上,白花花一片。气焰一下子没了。
我付完钱,嘴角上扬,小样,给我斗,你还嫩点,转身离开。听见身后老刘的哼哼声和老板的劝架声,油锅还在“嗞啦”作响,像什么都没发生。我不是好惹的,只是不想把事闹大。但当别人把你的忍让当成软弱,把你的底线当成摆设,那就不必再忍。有些反击,不必拳头相向,用点脑子,让他自食其果,更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