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北望
林家船队逆流北上的决定,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冷水,在整个船队引发了剧烈的震动。水手们窃窃私语,各家管事面露忧色,连一向沉稳的几位族老也坐不住了,纷纷来到主船舱室,试图做最后的劝阻。
“慕云!北上乃是死路啊!战火已起,流寇横行,我们这庞大的船队,岂不是肥羊入虎口?”
“家主三思!沈家生死未卜,为一则虚无缥缈的线索,赌上我林家全族性命,值得吗?”
“焕章,你快劝劝你父亲!”
林焕章脸色铁青,紧抿着嘴唇,站在父亲身后,一言不发。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已苍白。
林慕云端坐在主位,面对众人的诘问,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是缓缓抬起手,止住了所有的嘈杂。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张或焦虑、或不解、或愤怒的脸。
“我意已决。”他只说了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金石交击般的决绝,“愿随我北上者,林某感念于心,必不相负。若有去意,此刻便可分船,携足盘缠,自行南下,绝不阻拦。”
舱内瞬间死寂。众人面面相觑,都被林慕云这破釜沉舟的气势所慑。他们从未见过家主如此神态,那眼神深处燃烧的,不再是商人的精明算计,而是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孤光。
最终,无人离去。并非全然认同,更多的是对家主积威的服从,以及对脱离大队后独自面对乱世的恐惧。
命令被坚决地执行下去。庞大的船队调整着风帆的角度,在水流和风势都不利的情况下,依靠着船工们拼尽全力的划桨和撑篙,艰难却坚定地向着北方驶去。
林慕云不再待在舱内,他几乎日夜都站在船头最高的地方。风雨打湿了他的衣袍,寒冷侵蚀着他的筋骨,他却浑然不觉。他的手中,始终紧紧攥着那块写着“安,北”的碎布,目光如同最锐利的探针,扫视着北岸任何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一缕异常的炊烟,一个突兀的记号,一条可疑的船影。
他不再去想南方的生意,不再去虑及未来的安危。他的全部心神,都系于那渺茫的线索之上。北上,不再是一个选择,而成了一种宿命般的奔赴。
第三十章 潜痕
老渔夫的小船,在沈文谦的再三恳求和他偷偷塞过去的一块贴身藏着的、仅存的羊脂玉佩作为酬谢下,终于答应冒险带他往北寻找。
“北边不太平啊,后生。”老渔夫一边划桨,一边忧心忡忡地念叨,“听说在打仗,还有土匪。你这身子……唉。”
沈文谦半躺在狭窄的船舱里,盖着那床散发着鱼腥味的破旧棉被。他的双腿依旧无法站立,但借助一根老渔夫削给他的粗糙木棍,勉强能在搀扶下坐起来。那卷用生命换来的、已然残破的《守城录》手稿,被他用油布和干荷叶层层包裹,贴身藏在胸口,那是他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
小船避开主航道,专拣那些僻静、水浅的支流汉湾前行。速度很慢,且时常需要停下来,由老渔夫上岸,去那些散落在河网深处的零星村落打听消息。
每一次靠岸,沈文谦的心都悬在半空。他既期盼能听到家人的音讯,又恐惧听到的是噩耗。他更怕的,是遇到村口那些来历不明、手持画像的搜查者。
幸运的是,关于“空舢板”和“血迹”的消息后,再没有更坏的信儿传来。不幸的是,也没有任何关于家人下落的明确线索。他们仿佛凭空消失在了这莽莽苍苍的水乡泽国之中。
偶尔,能从一些渔民口中听到些模棱两可的传闻:
“前几天好像有生面孔往北边去了,拖儿带女的,可怜见的。”
“北边黑水荡那边,好像新来了一伙人,神神秘秘的。”
“听说北边官道上不太平,有兵爷设卡盘查,抓‘奸细’呢!”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像,却隐隐指向北方。这更加坚定了沈文谦北上的决心。他不知道家人为何北去,是慌不择路?还是另有隐情?但他必须跟上,哪怕爬,也要爬着去。
小船在密布的水网中悄无声息地穿行,如同一个小心翼翼的幽灵。沈文谦躺在船舱里,看着头顶被船篷切割成一条缝隙的灰色天空,感受着身下流水那冰冷而执着的推动。他留下那块碎布线索,是绝望中迸发的一丝智慧火花,是寄望于渺茫的、或许存在的追索。但他并不知道,那点星火,是否真的能穿透这重重迷雾。
他只是在漂泊,在无尽的等待和寻觅中,用残存的意志,对抗着身体的剧痛和心灵的荒芜。
第三十一章 痕灭
林家船队北上的第三日,天气骤然变得更加恶劣。狂风卷着暴雨,如同天河倒泻,江面上白浪滔天,能见度极低。即使是林家这样坚固的大船,在如此狂暴的自然之力面前,也显得如同玩具般脆弱,颠簸摇晃得厉害,不得不再次寻找避风处下锚停泊。
林慕云站在剧烈摇晃的船长室内,扶着冰冷的舱壁,脸色铁青。延误!又是延误!每一刻的耽搁,都可能让沈家幸存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
“父亲!这样下去不行!”林焕章顶着风雨从甲板上冲进来,浑身湿透,语气焦灼,“风浪太大,船队行进艰难,而且北边水情我们完全不熟悉,暗礁浅滩太多,已经有两条船轻微触底了!再强行前进,恐怕未找到沈世伯,我们自己就先葬身鱼腹了!”
林慕云死死盯着舷窗外那一片混沌的天地,没有回答。他何尝不知风险?但他更无法承受停止前进所带来的、那噬心蚀骨的焦虑。
就在这时,之前发现碎布线索的林秀生,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不再是激动,而是惨白和惊慌。
“大伯!不好了!我们派去前面探路的小船……在……在北边十里外的一个回水湾里,发现了这个!”
他颤抖着双手,捧上来一件东西。
那是一件被江水浸泡得肿胀发白、撕裂不堪的孩童穿的百家衣,上面沾满了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迹!衣服的料子和样式,与沈家孙辈孩童所穿一般无二!
船舱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焕章倒吸一口冷气,别过头去。连一直反对北上的族老,也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林慕云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住。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件小小的、染血的衣服,手指却在距离它寸许的地方,剧烈地颤抖起来,无法再前进分毫。
孩童的血衣……空舢板后的又一次血腥证据……
难道……难道他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沈家最后的血脉,也已然断绝?
那一点由碎布条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在这件血衣带来的残酷现实面前,剧烈地摇曳着,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林慕云缓缓闭上双眼,两行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雨水,蜿蜒而下。
他输了。
输给了时间。
输给了命运。
或许,也输给了自己当初那片刻的迟疑。
第三十二章 孤注
风雨依旧肆虐,拍打着停泊的船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船长室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那件小小的血衣,像一块寒冰,冻结了所有人的心。
林焕章看着父亲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看着他脸上那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绝望与死寂的神情,心中五味杂陈。有对沈家遭遇的同情,有对前路更加凶险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诡异的、如释重负的感觉——现在,父亲总该死心了吧?
他清了清嗓子,用尽可能柔和的语气说道:“父亲……节哀。事已至此,我们……我们是否该考虑掉头了?北上之路,看来比我们想象的更加……”
“不。”
一个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打断了他。
林慕云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眶通红,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之前的痛苦和迷茫,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火焰。
他走到桌前,目光落在那件血衣上,声音低沉而坚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他们真的都遭遇了不测,我也要把他们的尸骨找回来,带回临州,入土为安。否则,我林慕云,枉为人友,死不瞑目!”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焕章,看向舱内所有的族老和管事,眼神锐利如刀:“传我的命令!船队一分为二!焕章,你带着大部分船只、族人和财物,立刻掉头南下,按原计划行事,为我林家保留血脉基业!”
“父亲!”林焕章惊骇失声。
“听我说完!”林慕云抬手阻止他,语气不容置疑,“我自带三条快船,所有自愿跟随的死士和护卫,继续北上!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修罗地狱,不找到沈文谦,我绝不回头!”
“您这是去送死!”林焕章再也忍不住,嘶声喊道。
“就算是送死,我也认了!”林慕云猛地一拍桌子,声如雷霆,“有些债,活着还不了,死了也要还!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他不再看任何人,大步走出船长室,重新回到风雨交加的甲板上。他迎着狂暴的风雨,挺直了脊梁,仿佛要用这具血肉之躯,去对抗整个世界的恶意。
船队很快按照他的命令行动起来。大部分船只开始起锚、转向,准备南下。而三条最为轻捷坚固的快船,则聚集到了主船周围。数十名被重赏和家主决心感召的护卫、水手,默默地登上了这些船,脸上带着决然的神色。
林慕云最后看了一眼南方,那里有林家经营多年的基业和看似安稳的未来。然后,他毅然踏上了其中一条快船。
“开船!向北!”
三条快船,如同离弦之箭,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那片更加黑暗、更加狂暴的、莽莽苍苍的北方雨幕之中。将庞大的船队和所有的退路,都决绝地抛在了身后。
这是一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奔赴。一场用余生和整个家族的命运做赌注的、最后的孤注一掷。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