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笠｜峨边记行（组诗）

李笠｜峨边记行（组诗）精华热点

2025-11-22 18:14:06 34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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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崴（台北）画

引子：在斯德哥尔摩的水边想到峨边

高耸的教堂塔尖。低于

塔尖，依水而建的

不同风格的建筑

“我是诗！”它们说

独木舟如天鹅在水中滑行

我猛地看见我在峨边

黄昏的大渡河畔散步

比阿尔卑斯山美的山

让目光绕成仙境的云雾

可惜，一座30多层的

高楼刺破了风景

它多像中国的贪官！

它占据了甘嫫阿妞

像的位置：“我是——皇权！”

大渡河掀翻柔软的丝绸

和朴实的笑

这是诗，无法

将高搂推倒。夕阳

抚摸山峰，自语：

“应把阿妞像——美

和反抗的精神，立在背峰山顶

1. 舔铧人

他向那块烧红的铁铧俯身

张开嘴，伸出

舌头——舔铁

或山上的第一道曙光，像小孩

舔棒棒糖

一缕青烟

嗤地冒起。他的脸

抽动了一下

脖子上的筋绷得像墙上的铁丝

他没叫。汗

从额角流下来

滴落大地。风

吹来田野的清香。铁

很快暗下去

他直起身，嘴

吐出焦黑的舌头（焦味

已化作闪亮的犁沟）

他用手抹了把嘴

朝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然后仰头

望着远处的山

他多像多年前荒岛上独自生活的我

写诗！

铁在冷却

变成幽黑的

碑文

这是孤者之歌：把痛

化作与生存签订的契约

一页火烫的经书

他舔着。与宇宙融为一体

2. 登背峰山时想到阿买妮

诗骨如金竹，节节皆通灵

——阿买妮

七月的烈日牵着我们

我们登山，与诗结为一体

山有骨硬的根

顶峰高悬。我们喘气

脚下，河舒展成丝带

把流经的一切系成献给蓝天的礼物

风在树上磨刀。树起舞

飞扬的思绪想扎根

变成竹子，常青的诗句

“每一步都通往天堂

诗必须写得真切

精准，成为精神的宫殿”

3. 茗新村

绕了一个又一个弯，大巴呼啸着向山顶驶去。

一个村落。茶，玉米……这里曾是监狱。阿呷说。我四下张望。一个插翅难飞的山峰。一个傲娇耀眼的红色建筑。我们情不自禁的向它走去。电梯打开……

观景台。田野，农舍。山如晾着的丝绸挂在天际。多辽阔的视野！我突然感到我是一个复活死于心梗的囚犯，拿着一瓶冰啤酒，用游客的姿势观赏眼前的风景。梦！哦现实！

慢慢游逛。像故地重游。那间灰砖砌成的行政办公房已被重新装修，温和地站在白云底下。它白色侧墙上的江山图已经褪色，喑哑，像记忆里的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

囚犯住哪儿？他们关押期间也会迈着我这样松弛的脚步吗？他们可以自由歌唱吗？

一排优雅的民宿走来：种花的庭院，古雅的家具，泡水池……“厌倦了喧嚣，就可以来这里住，写诗，反思，或像患老年痴呆症的人那样虚度时光” 我对自己说。一条狗从拐弯处的阴影里向我缓缓走来

4.甘嫫阿妞

到处都是你的身影。大渡河

也在念叨你的名字

“甘嫫阿妞，彝族的自由女神

甘嫫阿妞，她与春天一起复活”

我们在桥上驻足。聆听

“我留给弟弟的手指

是诀别，也是火种

统治者会腐烂，我会与世长存”

山间的流水回响着鼓声

波浪。你的美貌化作的伤痕

掀翻明艳的丝绸

掀翻着逃亡者喑哑的喊声

“我逃。逃是——反抗

我把编织盛装的五色丝线

拧成绳索，像升旗一样

把自己挂在皎洁的月光里”

我们互视。如打量镜影

我们听见你倔强的低语：

“美，不属于囚笼

她属于火焰，或平静的灰烬

5.峨边

——给阿呷和紫罗

我们，采风的客人和热情的主人

在霓虹装饰黑夜时

坐在大渡河边饮酒。河流

仿佛也懂得我们的心事，掀开

阳光下听不见的声响

把遥远的过去翻作此刻——

“我不认识那男人，逃了婚

躲在朋友家中。我的父母

为退婚付出代价……”波浪说

“他是个官员，有名。但我

离开了他。我不需要

权力支配的爱。”波浪继续说道

“土官逼婚，阿妞拒饮拒食

褪锦被，弃绣履，掷罗绮

官怒而鞭之，血染囚衣……”

河水不停掀弄丝绸

霓虹下，《甜蜜蜜》的歌声

忽然转身成《国际歌》。暴雨倾泻

6.马里冷旧

抵达时，天下起了雨，山雾缭绕。望不到尽头的草甸露出神秘的起伏。“中国的百慕大就在这里。很多人在此失去了行踪” 拉玛说。

我们像游客一样走入。这么多我没见过的植物！这么多应该认识但隐秘的的命！蕨类蜷着嫩芽从腐土中探出墨绿指尖。它们的叶脉舒展着恐龙时代的姿势，废墟的沉默。这就是恐龙吃的食物吗？这就是捣碎后能止血的药材吗？珙桐静立，枯萎的苞片悬在枝头，像伤痕。而新生的花苞正在我错过的时节鼓胀成一群待飞的白鸽。白鸽飞落，飞起。而战争仍在继续。这就是世界。

草地。水洼。这是回到起点必须走的路径。我的腿在颤晃，眼盯着地上——深渊随时会张开雄狮的嘴巴。我是长征途中的一名老兵。恐惧的面孔在喑哑的喊声中从地面上一个接一个消失。谁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得又怎样？草地。没有记忆的辽阔深渊。

附近，一匹马在静静吃草。一只，不，五只白蝶忽然从那里飞起，划出流星轨迹。我惊讶。驻足。蹲下。我只知道苍蝇才会叮粪便，而现在看到的是一群天使般纯净的生灵，一群庄周梦到并追问过的蝴蝶或生存之谜。我抬头，朝天空张开双臂。蝴蝶再次从马粪飞起，驮着谜，在无边的绿茵上飞起飞落，飞起飞落，完成了一个诗人——童心——应做的朝圣。

李笠： 1961年生于上海。1988年移居瑞典。1989年出版瑞典文创作的诗集《水中的目光》，以后又出版《原》（2007年），《目光停留处》（2022）等八部瑞典文诗集，并荣获多种诗歌奖。他翻译介绍主要北欧诗人包括芬兰女诗人《索德格朗的诗歌全集》，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全集。此外，他还把一系列中国诗人的作品翻译介绍到瑞典语。在国内出版过《雪的供词》（作家出版社，2016）等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