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来龙山人(杨世华)
弥陀往事钩沉
躲过日机轰炸的“重庆高工校”去哪里了?
1937年7月7日22时,日军在距北平(今北京)10余公里的卢沟桥附近进行挑衅性军事演习,并诡称一名士兵失踪,要进入宛平县城搜查,遭到拒绝后发动进攻,是为全面侵华战争开端。
驻守的中华民国革命军29军官兵奋起抵抗,打响全民族抗战第一枪。至此,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史称“七七事变”,又称“卢沟桥事变”。
同年7月17日,蒋介石在庐山发表著名的“最后关头”演说和《对庐沟桥事件之严正声明》,指出“再没有妥协的机会,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不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我们只有牺牲到底,抗战到底,惟有牺牲的决心,才能搏得最后的胜利”。蒋介石在身边石柱上写着“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十个大字,与会场气氛相互浸染。
8月13日,淞沪会战开始,战火直逼首都南京。由于中国军队在装备和实力上处于劣势,南京的失守几乎是时间问题。国民政府兹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起见,11月17日移驻重庆。
重庆位于中国内陆,深处四川盆地东南部,周围群山环抱,有长江三峡天险作为天然屏障,日军的陆军和机械化部队难以快速推进。 交通可依托长江水系,可与华中、华东地区保持联系,是西南地区的交通枢纽。重庆作为西南重镇,有一定的工业基础,且便于从东部迁入的工厂在此重建且距离前线遥远,日军的军事打击力量(在当时)难以有效覆盖。
重庆从此成为中国的战时首都,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远东指挥中心。
上游泸州与重庆唇齿相依,也就成了战略要地。
日军对四川重庆、泸州等地采取了惨无人道的 “无差别战略轰炸” ,旨在摧毁中国人民的抗战意志,破坏中国后方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1938年2月18日,日机首次空袭重庆。1939年轰炸升级。5月3日和5月4日,日机对重庆市中心人口最密集的区域进行了连续两天的集中轰炸,投下大量爆炸弹和燃烧弹,造成惨重伤亡,市中心一片火海,这就是著名的 “五三、五四大轰炸” 。此次轰炸震惊了整个世界。
日寇炸泸州始于1939年11月10日,止于1943年8月23日,先后近十次轰炸,泸州城区大部分房舍、设施被炸毁。据时年留下的亲历者回忆:火海连天,人员伤亡惨重;钟鼓楼一带鲜血流淌,凝关门等处尸横遍地;整个城区弹痕累累,断墙残墙随处可见;一座生机昂然之城,几为空城、死城。时下,城里防空警报频频,钻防空洞成为“家常便饭”,人们时时在惶恐与不安中煎熬。
为了躲避日机轰炸,众多学校被迫疏散下乡办学。
重庆高工校、泸县县立中学疏散到弥陀镇子上。
弥陀镇子上与长江北岸的神臂城隔江相望,这是一片平坦而肥沃的土地。
“湖广填四川”而来的杨氏族人,清道光年间,一门三人中举,让“镇子上”名声大噪,杨家也被乡人视为名门世族。
杨氏三举人在族人、乡亲的助力下,在镇子上中部位置建了三座大宅院,作为寓所。三宅院朝向江对岸的老泸城 ,每个院占地面积都在万余平方米。三宅院设计风格相似,均为几重堂四合院,雕樑画栋,色调和谐,尽显明清建筑风格,既轩昂壮丽,又纯朴典雅。(拙文《弥陀镇子上杨家大院》有较详实介绍)
除三举人院外,杨氏族人在镇子上还建有“牛儿包院”和“桂花园院”,五个大院,总计占地面积约为6万平方米,规模宏大,蔚为壮观。
鸟瞰楊家大院 五大宅院,“牛儿包”和“桂花园”大概是后建,距后世稍近,名号因而被人们记住并传下来了。
三举人院后世口口相传直至今日称呼的名号叫“女生部”、“男生部”、“高工校”。
取此名缘于抗战时期,为躲日机轰炸被迫疏散到镇子上办学的重庆高工校、泸县中学(分男生部、女生部)所居而得名。“女生部”在四武举彩林宅院,男生部在二武举久林宅院,重庆高工校在大武举雨林宅院。
自1939年夏天,重庆高工校,泸县中学女生部、男生部师生4000余人,在镇子上一住就是七、八个年头。
远眺长江对岸神臂城 此间,当局及社会都将镇子上视为“文化教育集中区”,镇子上名气大噪,人们形容这是镇子上及杨家大院有史以来,最高光闪耀时刻,也是其最繁荣和生机至鼎之时。
1942年8月,奉省政府令,女生部从泸县县立中学剥离出去,易名为“泸县县立女子中学”,11月29日定为校庆日。四川高等学堂(四川大学)教育系毕业生王文思任校长。这样,镇子上有史以来有了三所公立的学校。高工校(大学)、男生部(中学)、女生部(中学)这三种称谓就此成为了当地的习惯称呼。
女生部校门 高工校所住的雨林宅院面对长江对岸的老泸城,左邻久林宅院(男生部),右邻桂花园。其实习工厂离校本部两百余公尺的䈾箕苑。校长李祚膏。四个专业,师生共二百余人。
重庆高工校在镇子上残留的唯一遗跡:校门外院坝堡坎
高工校离开重庆后,1940年,日军实施了更为系统的轰炸,称为 “101号作战” 。轰炸持续时间长,密度大。
1941年达到了大轰炸的最高峰。日军发动了 “102号作战” 。最惨烈的事件是 “六五隧道惨案” 。1941年6月5日傍晚,日机对重庆进行长时间轰炸,导致市中心较场口的大型公共防空洞(隧道)内因通风不畅、缺氧以及人群拥挤踩踏,造成约数千人窒息死亡(确切数字至今仍有争议,估计在2500至4000人之间),这是二战期间间接死于空袭人数最多的单一事件之一。
1943年8月23日,日机再次轰炸重庆。
抗战最艰难之时,弥陀及镇子上迎来爱国将领冯玉祥将军。
1944年4月4日下午,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职位仅次于蒋介石的冯将军,从合江逆江而上来到弥陀,在江边沙坝向弥陀民众做献金救国动员。当晚,镇子上三校校长李祚膏(高工校)、颜心斋(男中)、王文思(女中)及弥陀乡公所职员代表等数人陪冯将军在船上晚餐。冯将军当晚就宿江边船上,与船夫同住。冯将军在日记中记到:“船的对岸是古时的泸州城,元末明初很为繁盛。现在却只胜(剩)下一个秃秃山头,令人不禁有沧桑之感”。
冯玉祥将军 次日晨,冯将军“读英文后,就到镇子上去,向三所学校做献金动员演讲”,“三所学校毗连在一起。男中、女中、高工的学生又集合起来,在一块平坝上(疑为“上桂元坝”?一一笔者注),坝上长着很大的桂元树,令人想起南国的景物。”(引文见冯将军日记)。
冯将军向三校师生的演讲,足足一小时余。演讲刚完,男中的同学就要给冯将军敬献锦旗,被将军拒绝。
将军饱含激情地说道:“你们这般青年主人们的盛意,我实在感激。不过,我太不配接受你们的旗子。老百姓养一个(只)猫是干什么的?是捕鼠的。养一个(条)牛是干什么的?是耕田的。老百姓养个冯玉祥是干什么的?是叫我冯玉祥拿起枪杆子来保卫国家的。现在失地没有收复,千千万万的同胞们还在水深火热中过日子,我冯玉祥凭什么来接受你们的旗子……”
冯将军越说越难过,越说越动情,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全场的人都哭了……
女中校长王文思先生请冯将军去学校(女生部)参观。
在女中,将军观看同学们的文艺演出,并再次即兴向师生们作了演讲,。
冯玉祥将军在镇子上的视察、演讲,据年届九秩的泸州名师万泽瑜先生回忆:1941年春,我考上泸县中学,分配在女生部二十班,校长叫颜心斋。女生部主管名易崇戾,军事教官余碧清,班主任张树瑶……一天下午,冯玉祥将军在弥陀码头演讲,动员民众为抗日捐款。他第二天又到镇子上、到我们学校演讲。他身形高大,一身深蓝色土布衣裤,站在学校办公室前面的白石台阶上,身边几位全身(副)武装的警卫英武挺拔。王校长(王文思一一笔者注)站在他们的右方,我们全校师生列队站在下面的石坝上。冯将军用沉重的声音宣讲:“老师们,同学们!我国军民反抗日本鬼子的侵略战争七年啦!前方千百万士兵用他们的血肉之躯保卫祖国,保卫大后方的人民,每场战斗都打得顽强激烈呀!前方迫切需要枪弹、大炮、飞机、坦克,我们的国家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呀!同学们,怎么办啦?”我们泪流满面、高声回答:“我们捐献!我们捐献!”(万泽瑜《暮岁拾忆》)
冯将军在女生部演讲的台阶 临近中午,冯将军依依惜别镇子上,直奔泸县县城(今泸州市),继续他的献金动员之旅。(见《冯玉祥自传·我的抗战生活》)
这一页历史,已成过往。有这份记忆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愿探讨与传颂的人,也会越来越少。后来的人们就什么也不知道,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后果是什么呢? 正如周恩来所说:“历史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就像记忆对于个人一样,一个人丧失了记忆就会成为白痴,一个民族如果忘记历史,就会成为一个愚昧的民族。而一个愚昧的民族是不可能建设社会主义的。”列宁曾警告:“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
多少多少次,我随同对那一页历史好奇之人去镇子上,寻觅“三所学校”的遗址,探访冯将军在镇子上留下的踪迹……
女生部墙上抗日标语 我站在“三校”遗址,眼前是蓬草拂拂,瓦砾遍地。曾经风光和繁盛的校园,而今一派荒凉,让人寒意顿生。
抗战胜利,三所学校迁离。解放初,国家将杨家五个大院收归国有,将其中的“牛儿包”分给乡民居住,桂花园作备用。三举人院则全改建为粮库,用以收储弥陀及周边地区征收的公粮。这样,三举人院又有新名号:“女生部仓”、“一分仓”和“二分仓”。只是,人们更习惯分别称为“女生部”、“男生部”、“高工校”而已。1957年,镇子上办起弥陀民中,1960年又办公立泸县八中。部分杨家大院又成为它们的校址。
老百姓始终不舍,深切怀念,把这些名号传下来,直至今日,仍至恒久。
弥陀周边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知道“镇子上”及“杨家大院”、“镇子上粮库”及“女生部”、“男生部”、“高工校”这些称谓一一当年交公粮必去的地方。
解放后杨家大院曾用作粮仓 此情此景,能不促人联想与感叹?
近邻,长江上游的李庄,不仅把抗战时曾经接纳过内迁高校的地方保护起来,近些年更是经过细心谋划并精心设计,巧妙地打造出一个神话般旅游景点,顷刻成为人们挤破头都要一睹为快的旅游圣地。
远方,南宋王朝古都临安,而今的繁荣省城,城市经营管理者们,居然能让时空穿越千年,活生生新建一座“宋城”,在“给我一天,还你千年”的宣传鼓动下,引来游客如潮……
此刻,我站立的地方,曾经宏伟壮观的明清建筑群:杨家三大举人院、抗战时的三校校园、爱国将领冯玉祥献金演讲地、解放后的国家粮库、生机勃勃存在几十年的泸县八中……全都荡然无存。地方志无记载,现场无路标、地名提示,更不必说碑记。最为可悲的是,在对待这些史迹的挖掘、收集、整理、探讨等学术问题时,竟有人还要拉“山头”、搞“团团伙伙”……
不禁令人扼腕痛惜!
泸县男中、泸县女中1947年迁去了泸州南郊瓦窑坝。重庆高工校去哪里了?
泸州地方史学者景俊熙先生向我提供二则信息:
一、1941年《泸州教育志·侨民委员会侨民教育处》:“四川省省立重庆高级工业职业学校”(简称“重庆高工校”),校址在四川泸县弥陀场镇子上,当时开设有机械、土木、应化、陶瓷四科,共12个班。校长李祚膏;教员21人;学生200余人。新旧生每期应缴伙食、书籍、制服等费约60元,多退少补。机械科设有工厂一栋(地址在镇子上䈾箕苑,距校部约200余公尺;20世纪60年代被毁一一笔者注),专供学生实习。土木料(科)水平仪、量距尺、铁针、标杆等物,学生分组实习。应化科有学生实验室。陶瓷科有轆轤实习、模型实习、烧瓷实习、陶瓷实习”
二、1946年10月1日《大公报》发布招生广告:四川省立重庆高级职业学校“本校奉令復员(原?——笔者注)现已由瀘縣彌陀埸全部遷移重慶上清寺李子壩三十號(原花纱布管制局)兹定於……”。
大公报刊载的重庆高工校招生广告 这两份资料,信息虽然残缺不全,却证明了抗战时期“重庆高工校”在弥陀镇子上那段经历,脉络清晰。
于是,我委托重庆友人访上清寺李子坝,谁知:“查无此人(高工校)”。
尔后,又有人提供线索“高工校”好象搬迁去了成都。
“梦里寻他千百度”,终于,经反复询访,得知:成都水电校的前身就是“重庆高工校”。原来“高工校”已移居浣花溪旁!
至此,“重庆高工校”的起源与变迁史终于得以理清:
1917年11月,四川大学工科教授冉献璞先生在重庆嘉陵江畔设立“川东联合县立甲种工业学校”,这是该校的起点。办学宗旨:以振兴民族工业为己任。校训:公群勤能。
1935年更名为“四川省省立重庆高级工业职业学校”,简称重庆高工校。
1939年夏,为避日本飞机轰炸,民国政府决定学校搬迁至弥陀镇子上。
1946年迁离泸县弥陀镇子上,回重庆上清寺李子坝36号。
1956年,学校奉令搬迁成都,更名为”成都水力发电学校”。
2001年,升格为“四川电力职业技术学院”,简称“川电院”、“川电职院”。这是一所国家公办的专科层次、全日制普通高等学校;是全国电力行业唯一一所国家示范性高职院校,地址四川省成都市。
四川电力职业技术学院
这所历史悠久的学校,为我国电力工业培养了众多专业技术人才。笔者原工作的一大型水电厂,1000多人的职工队伍中,约30%是成都水电校毕业!
民国初,它从嘉陵江畔走来,解放初到浣花溪旁驻脚,一路风雨,一路凯歌。浣花溪旁,鸟语花香。那朵名为“川东联合县立甲种工业学校”以振兴民族工业为己任,胸怀实业报国的赤诚之心,将根须深深扎进巴蜀沃土,而今,它已成参天大树,根深叶茂,硕果累累。
那是一段双方都极难忘却的历史!弥陀当地老乡在“三校”返回原籍之后,将它们的学校名作为宅院名传至今朝,直至永远。
今日之“川电院”,已升格为国家公办的专科高职院校。它如一艘巨轮,承载着新的梦想,再度启航。我衷心祝愿她,以“电家人”的锐气和忍性为帆,在为国育才中,培育更多专业人才。
川电职院,愿您下一个百年更加灿烂辉煌!
特别鸣谢:提供信息资料的景俊熙、给予拙文写作以指导的蓝集明先生。
特别补记:
1、“泸男中”、“泸女中”抗战胜利后,迁往在泸县瓦窑坝新建的校园(原白塔校园被日机炸毁)。解放后两校合并,即今日的“泸州一中”。这是一所百年老校,枝繁叶茂,桃李遍天下。
2、冯玉祥作献金救国动员后,至1944年5月16日统计,四川有14个县市共献金1.3968亿元,其中泸县5300万元,居14县市之首。
镇子上三校捐款数额如下:
重庆高工校13.0743万元;
泸县男中108万元;
泸县女中90万元。
(文中配文照片,首图及第五图来自网络,其余均为笔者拍摄)
杨世华于龙马潭
2025年11月21日
参考文献:
泸州市教育局:《泸州教育志》
泸州市政协委员会:《抗战回忆录》
赵永康:《人文三泸》
冯玉祥:《我的抗战生活》
杨世华:《来龙山人文集》
蓝集明:《泸州一中校史稿》
万泽瑜:《暮岁拾忆》
责任编辑/蓝集明(庆悟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