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失去乡愁人更加愁

作者：王佐臣

        乡愁，这缕被文人骚客反复咀嚼的情丝，将漂泊身心与故土纵横勾连。它之所以会被缠绵千年，因为温存过异乡寒夜，支撑过游子的毅力。呜乎！怎知我重返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时，原先沉甸甸乡愁，竟偷偷地消散于云雾之中，仅留下如针扎心，与不知所措失落感。

        伫立自身呱呱坠地的故园，少小嬉戏追逐胡同，青壮年为生计奔波往返的那条条闭着眼也不会走错的马路……变得如此陌生，简直难以辩认。忆中的坐标统统被连根拔起，活成恍如隔世一般。耳畔，再也捕捉不到那亲切熨帖乡音，从前街巷里娇嗔的吴侬软语，消散在呼啸的车流与匆匆人流里。目光所及，陪伴了半生老字号门店、街角的书摊，连同引以为傲烟火袅袅，悉数消声灭迹，无计复原。鼻孔再也嗅不到少小家家户户飘出的炸鱼，炒菜香昧——那混合着油香、酱香与生活气息密不可分独特味道，令我没法忘怀，偏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是处处新建的摩天大楼，是不断被拓宽柏油马路。头顶，高架桥如钢铁怪兽呲牙咧嘴；脚下，地铁轨道似封神榜里的土行孙哟，载着人流在地下穿梭四面八方。城市在膨胀，在轰鸣，以令人眩晕的速度改头换面。高效，现代，一切光鲜亮丽，却也在飞驰发展中，将沉淀无数光阴的肌理与人情温度，碾得粉粉碎碎。

        人在异地，魂牵梦萦的故乡上海哟！思念如藤蔓缠绕心间，支撑我度过了漫在孤寂晨留。可当双脚真真切切站上这片土地时，当“家门口”近在咫尺时，我却陷入一片新的茫然。此刻该走向哪里呢？何时才能回到那个温馨的“家”？老弄堂石库门、邻里问候、灶披间香气构成的“家”今又在哪里呢？走过一个又一个玻璃屏幕、止步于陌生社区围墙外，啊！乡愁，曾根植于泥土、生长于日常的情感，竟然在故乡神秘蒸发了。也许，它并没远去，只是被异化成一种更尖锐、更无处着落的愁绪——飞舞于“恍如隔世”脑海，闪烁在被疏离与无根可寻的泪眶。现在我才明白，乡愁并非一成不变。它需要熟悉街巷作为载体，需要亲切的乡音作为密码，需要那些平凡却温暖的市井烟火作为养分。当承载它的实体被彻底摈弃，当它的语境被全然吞噬，那份依托于具体时空的情感，便失去了凭证。它不再是甜蜜的忧伤，而成了无处安放孤寂，是面对“物非人亦非”深深的无奈。失去的岂止是旧日的景象？更是与过往岁月、与自我生命轨迹经胳相连的认同感。这份“愁”，远比单纯思念更沉重，它混杂着对飞速变迁的惶惑，对精神家园失落之痛惜，以及感受自身在故乡却成为“异乡人”的悲凉……。

        七十余载光阴，自以为看尽世事沧桑。这失去乡愁却让我更加愁哟！是时代洪流裹挟下，我这代人特有的迷茫与回响。它反复提醒意识，故乡珍贵，不仅在于地理坐标，更在于那份独一无二的文化记忆与情感联结。当推土机抹平了旧痕，如何在“新”与“旧”之间，在发展的速度与灵魂的温度之间，寻得平衡，留住那缕能让游子心安、让记忆有处栖身的“乡愁”哟？这，或许是飞速向前的城市，以及我们这些眷恋着旧日温度群体，共同的叩问。谁来分担失去乡愁的人更加愁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