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的最后一句话,是怕我冷》
作者:李亚军
父亲叫我“哑巴”。
不是昵称,是陈述。因为我在他面前,从说不出话。
饭桌上,他的影子压着我。我筷子伸向菜盘,他的目光便落下来,铁秤砣一样,称着肉的斤两。我缩回手,扒拉碗里的白饭。他喉结滚动,把自己碗里的咸菜,嚼得山响。
每个周日,他送我去学校的土房。放下米袋,他站在坡上,变成一棵漆黑的树。我闩上门,他才转身,脚步声沉进暮色里。
那时我想,飞出这山,绝不再回来。
后来,我去了城里。信里,我写食堂的肉三毛一份。月底,墨绿色的汇款单来了。
“好好念书。”
那年国庆回家,在山坳看见他。他扛着锄头,背弯成一张欲射的弓。夕阳给他镶了一道摇摇欲坠的金边。
他抬头,光刺着他的眼。他眯着眼,脸上的沟壑深不见底。
“哑巴,”他愣了一下,“回来了。”
三个字。我心里那座山,轰然倒塌。
晚饭,他依旧无言。筷子却在碗里顿了顿,然后,固执地、几乎是凶狠地,把碗底所有零星的肉片,全部夹到我碗里。
堆成一座小小的,滚烫的,坟。
他病后,止痛药加到极限。夜里,能听见他咬碎牙关的闷响。
有一次,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骇人。浑浊的眼珠盯着我,喉咙里滚着雷:
“要不是怕你们……被人指着脊梁骨……”
话断了。他颓然松手,把头转向墙壁,只给我一堵沉默的、冰冷的悬崖。
临走前,他已说不出话。手指颤巍巍,从枕下摸索,推给我一件磨白领口的旧军大衣。
手在粗糙的布料上反复摩挲,像在抚摸他的一生。
干裂的嘴唇翕动了许久,才挤出几个音节:
“冷……能穿。”
如今,我也成了父亲。
深夜,我批改作业,身上披着那件空荡的军大衣。
我给女儿盛饭,总会下意识地,把碗底最好的,全拨到她碗里。
她抬头,冲我甜甜一笑。
那一刻,我忽然嚼出了父亲碗底,那咸涩的、滚烫的、我一生也未能说出口的滋味。
窗外,山沉默着。
而我,终于听懂了它的语言。
【作者简介】李亚军,男,1981年生,云南永德人。深耕乡村教育二十五载,现为中小学高级教师。曾获“云南省从教20年以上优秀乡村教师”等多项省市级荣誉。教学之余,心怀诗情,笔耕不辍,愿以文字记录生活,温暖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