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钻石婚过又两年
作者:叶长香
光阴似箭,一眨眼功夫,钻石婚过又两年。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正慢悠悠地落着叶子,一片,又一片,极像是时光的信笺。我和老伴并排坐在健身长廊的两张藤椅里,前面隔着一张条凳,凳上放着两杯水,茶烟袅袅地在午后的光里打着旋儿,终至于无。谁也不说话。老伴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眼神怔怔地望着草坪上一只蹦来跳去的麻雀;我手上是一段未写完的小诗,手指停了好久,似若有所思。然后又轻轻地在手机上摩挲。阳光斜斜地照过来,给两人的白发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茸茸的金边。
这静,不是空的,是满的。像结婚时姨妈送的那一对古旧的磁坛,装满了六十多年的陈酿,若揭开盖,那醇厚的味儿便会溢出来。我们便在这静默的醇厚里,安然地待着。
想起结婚当晚,白香阁老师送我齐白石的“悲鸣”(茶盘),前来帮忙张罗的晏瑞香老师无意中摔破了我的小圆镜……有“看你们俩以后谁改造谁”的意味深长的打趣,有我从他书箱里翻出来的几张黑白照,还有他当年憨态可掬的样子:怀里抱着学校配给他的那台最时髦的手风琴。他教语文,又兼任音乐课,挺括得很;我呢,梳着两条乌亮的长辫,腰间系着一条老妈用皂角染红的腰围裙,虽平日里脚上蹬的是草鞋,但眼睛里汪着一汪明澈的水,嘴角抿着一丝羞涩,脸上总会时不时露出一丝藏不住的笑意。那笑意,是冲着镜头,更是冲着身旁这个携手一生的人的。
那时候,我们的世界里,声音是很多的。有“一群快乐的年轻人来到了农场”的欢歌,有“庐山恋”和“小二黑结婚”的轻唱浅吟,有为外界压力欲分却合的忧虑与偷偷的哭泣,有初为父母时婴儿嘹亮报晓的鸣笛,有夜深人静时枕边絮絮的呢喃,也有为柴米油圤发愁时的长吁短叹……那些声音,热闹的,烦乱的,甜蜜的,苦涩的,交织成了生活最初沸腾的模样。
不知从什么时起,这沸腾便慢慢地温吞下来了。是孩子们一个个像鸟儿似的飞出了窝,是彼此头上的第一根白发,还是从结石开刀胃出血等一次次重病不起,他端着汤水的手微微颤抖?说不清了。总之,话是越来越少了。年轻的时候,我总会一次次笑着嗫嚅:你学业那么优秀,老师对你评价那么高,为何长沙不待,矿冶学院不去,却要来农场?读不懂,看不透,像个木讷;他呢,也嫌我要么守口如瓶,要么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如今倒好了,木头依旧是那块木头,絮叨的人一头埋进了文字。安静了,两个人却像两棵并生的老树,看似地面上的枝叶或许不那么亲密了,地下的根须却早已盘根错节,紧紧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条是他的,哪条是我的了。
一只小鸟飞到脚前,我忽然怔了一下,像是从笑梦里醒来。侧过脸,看了看他手中拽着的那份《岳阳晚报》,又看了看他那只没拧盖儿的咖啡杯,便伸出手,将空杯挪开,把自己的那个保温杯轻轻推了过去。他呢,仿佛并未看见我的动作,只下意识地端起推过去的杯子美美地呷了一口,眉头舒展了些,又放下了。自始至终,他的目光还在追逐那只早已飞走的麻雀,好像若有所想。这一递,一接,自然得像一呼一吸,中间没有一句话的温情表达。
应该是不必言说的读懂了吧。我忽然记起前几天,也是这样的黄昏,老爷子在书房里翻找一本旧影集,嘟囔了一句。我抬起头,隔着书房那扇门,扬声道:“在书架左边,从上数第二格,那本蓝色封皮书的后面。”他依言去找,果然找到了。他探出头,摇了手中的影集,“你哪么晓得我在找影集?”我笑了笑,“你肚里有几条蛔虫,我还不清楚吗!”
一句笑语又让我想起去年住院的光景。夜里医院的白炽灯明晃晃的,他非要陪护,蜷在窄窄的折叠椅上,像只守候的老鹤。我因麻药过后伤口的刺痛死死咬紧牙关,他连忙起身,用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地抚摸揉捏。揉着揉着,我迷迷糊糊睡去了,恍惚间觉得有羽毛般的东西拂过额头。我睁开眼,原来是他低头时,花白的发梢擦过了我的眉间。半夜醒来,见他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睡着了,手里还拽着我那病号服的衣角,像个怕走失的孩子。晨光初透,护士来查房,见他这般模样刚要开口,我连忙将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不要惊动他的动作。那一刻,满室的消毒水味里,似开出了安祥的花。
何止是“嘘”这样一个小小的手势。这么多年来,只要他一个眼神,一个哑语,我就知道他要喝水或想添衣;我一声轻咳,他就晓得该把哪扇窗子关上,再把哪扇门打开。有时我半夜醒来,轻轻侧身,他迷糊中就会伸手过来,替我掖好被角。这些本该是女人所特有的细微的动作,早就成了他特有的语言,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来得真切。
记得去年我又住院了,他在病床前守了整整七天。儿女们要轮换,他执意不肯。“你们的老妈睡觉不仅认床,更认人。”他总是这样诙谐。其实我心里明白,他是怕我醒来时看不见他,会心慌。那些日子,他就趴在我床边打盹,一只手始终握着我的手。护士们都说,从没见过这么默契的爹爹娭毑。这么多年来,我虽然身体虚弱,但心里却格外踏实:这双手,握了六十多年,早已成了我生命的定海神针。
六十二载的光阴,已将我们两老打磨成了彼此的另一半。我习惯了他的习惯,他脑子里装着我的心思。就像我在五地存档的三本集子一样,他未曾动过一个字,但里面却承载着他一半的荣光。这不是什么传奇,这只是将一日一日的三餐四季,一年一年的寒来暑往,都细细密密地缝进彼此的生命里了。那针脚,起初或许是歪斜的,后来便平整了,再后来,简直成了艺术品,浑然一体,看不出痕迹。
记得二零一四年十月我腰子摔断之后的一个清晨,双手双脚都插满了针管,喉咙里痒痒得直想咳,但又怕吵醒他,便憋着,脸涨得通红。他却早已醒了,也不说话,只慢慢立起身,从床头柜上取来温着的枇杷膏,用勺子轻轻地搅了搅,便一勺一勺递到我嘴边。窗外还是墨蓝的天,床头那盏小夜灯晕着暖黄的光,将那糖浆的黏稠拉成了金黄的丝线,甜而润地沁入六十余年的岁月脉络里。他喂得极慢,我咽得也慢,时光仿佛被这黏而稠的温情拉长了,拉成了一首无声的叙事诗。
还有那年胃出血……
正当我遐思翩跹时,老头子终于放下手中的报纸,缓缓地站起身。我也随即关上手机,他向我伸出一只胳膊,我便将手轻轻地伸到他的臂弯里。两个人,也不商量,便一同慢慢地向院外走去。我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融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我知道,他是想去散步了,沿着王家河那条走了几十年的小路。路上或许碰到老同事老邻居,点点头,寒暄两句;或许什么人也碰不到,只是看看天边的晚霞,看看道旁蓊郁的冬青,盛开的白兰。话,依旧是不会多的。
走着走着,他又稍稍放慢脚步,以迁就我这十来年不太利索的腰椎腿脚。上桥下坡过人行道时,手会不自觉地在臂弯里收紧些,给我一个不着力的依托。河面的风拂过来,带着水汽和青草的味道,他花白的长寿眉在风里微微颤动,像秋天芦苇的絮。我忽然觉得,他是不言的堤岸,我是潺潺的波光,相伴了一生,也映照了一生。
我突然提出,让他在前面走,我去追他,他应允了。看着他往年挺直的腰板居然有了几分佝偻,我的喉管陡地被年轻时一些极平静而又极厚重的东西所梗塞。就像当年看他在华容四中赛球时脚踝骨被摔成重创,看到他在层山中学抬水泵时腰子压伤后撑在担架上,文革时躺在湘雅医院的病榻上,还冲我咧嘴笑:“没事,骨头硬着呢。”如今,这硬朗的腰板到底还是被岁月压弯了。我快走两步追上他,他又把我的手重新放进他的臂弯里,我仿佛觉得,我们的心靠得更近了。
我的鞋带散了,他松开手弯下腰去,帮我重新系紧,他系得很慢,手指已不如从前弹钢琴时那么灵便,却依旧打了个结实平整的结。起身时,手在膝腊盖上不着痕迹地撑了一下。我假装去看天边的云,没敢也没法去扶他——我们彼此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对方那点不肯老去的倔强。只是走上前,将他的手重新握在手心里。他的手心很暖,有着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阳光般的温度。这温度,年轻时觉得平常,如今握着,却觉得能抵御世间所有的寒凉。
时至寒露,想想年轻时我总向往着爱情的电光石火,那种在胸腔里擂鼓、在脸颊上燃烧的炽烈。以为那便是爱的全部了。直到此刻,我才恍然明白,那种炽烈,像夏日的急雨,来得猛,去得也快。而人世间更有一种情感,它不燃烧,只温暖。它褪去了所有华丽的袍子,只留下一件贴身的旧布衫,洗得发白,却有着日头晒过的最妥帖的芬芳。它不是火,是脚底下沉默的泥土;它不是酒,是那杯看似无味的白水,是手心里能够驱退寒气的暖意。
钻石婚已过,所有的誓言都成了多余。陪伴本身,便是最深沉、最不需要言说的真情。这情,不在远处,不在天边,就在这廊下的两张旧藤椅里,在两杯交换的茶水里,在那手牵手一同走向黄昏的安详的步履里。
作者简介
叶长香,笔名红叶,湖南岳阳人。中学教师,中国诗人。中国诗联、 中石化(长炼)诗联会员,北美北斗文学社编委。有诗歌散文(892篇)散见于《中国诗歌网》《中国诗刊》《北美北斗文学》等。2024年6月出版《叶长香诗文集》(1-3卷)。

(图文供稿:叶长香)
《新京都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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