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启程
暮春的晨光带着绒毛般的暖意,透过新生的梧桐叶隙,在沈家寂静的庭院里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距离那份关于父亲的回忆材料完成,已悄然过去半月。牛皮纸档案袋依旧静置于书房小几,像一枚引信未燃的炸弹,沉默地丈量着风暴来临前的宁静。
这日清晨,沈芷蘅起得比往常更早。她换上一件素净的深青色夹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苏姨将准备好的香烛纸钱装入竹篮,看着她平静得近乎肃穆的神情,欲言又止。
“都准备好了,阿蘅。”苏姨最终只是轻声说道。
芷蘅点了点头,目光掠过庭院里那几株刚刚抽出嫩芽的芍药,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花。她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柔嫩的新叶,指尖传来微凉的生机。“走吧,苏姨。”
她们没有叫人力车,而是选择了步行。穿过逐渐苏醒的弄堂,走上宽阔些的街道。电车叮当作响,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报童挥舞着油墨未干的报纸奔跑叫卖。上海的早晨,充满了粗粝而蓬勃的活力,与墓园应有的沉静哀思格格不入。芷蘅走在其中,感觉自己像一滴缓慢移动的、与周围湍流不相融的油。
换乘了两次电车,又走了一段尘土飞扬的郊区土路,方才抵达那座位于城市边缘的公共墓园。墓园管理粗疏,许多墓碑简陋,排列得密密麻麻,像一片沉默的、拥挤的石头森林。空气里弥漫着香火、泥土和植物腐败混合的复杂气味。
找到父亲的墓碑并不难。一块普通的青石板,上面镌刻着“显考沈公允之之墓”,旁边一行小字是她的名字“女芷蘅泣立”。没有显赫的头衔,没有华丽的铭文,朴素得如同父亲晚年的心境。墓碑周围,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在春风里顽强地生长着,几乎要淹没石座的边缘。
苏姨默默上前,用带来的小铲子清理着杂草,又摆上简单的祭品。芷蘅则站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冰凉的石头,粗糙的刻痕,这就是一个人最终的归宿,是所有的理想、挣扎、爱与痛最终风干成的形态。
她没有像往年那样,在心中无声地倾诉委屈或思念。此刻,她面对这块沉默的石头,感到一种奇异的、需要与之对话的迫切。她带来的,不仅仅是一次例行的祭扫。
第五十八章 诉说
苏姨点燃了香烛,细弱的火苗在微风中摇曳,散发出檀香特有的、宁神而又略带悲悯的气息。纸钱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粗糙的黄纸,将其化为片片带着余温的、轻盈的黑蝶,在墓碑前盘旋飞舞,最终散落成灰。
芷蘅接过苏姨递来的三炷香,双手持着,在父亲墓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腰弯下去的时候,她感到一种沉重的、源自岁月深处的疲惫;直起身时,眼中却是一片澄澈的决然。
她将香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墓碑上父亲的名字。
“爸爸,”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打破了墓园固有的沉寂,“我来看您了。”
没有泪,也没有过多的悲戚。她的语气,更像是在向一位沉默的长者,汇报一件重要而又棘手的事情。
“家里……近来发生了一些事。”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如何向另一个世界的人,解释活人世界的复杂与无奈,“北京的历史研究所,来了人。他们是为了……顾长明的事情。”
提到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几不可察地滞涩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稳。
“他们想要了解他的情况,也……牵连到了您。”她看着那袅袅的青烟,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看到了父亲晚年那双充满忧惧与悔恨的眼睛,“他们用‘历史研究’、‘存史’这样的名义,想要把过去那些事情,都翻出来,记录在案。”
她简单地叙述了赵怀明和顾知行的来访,提到了那封未能寄出的信,提到了那本诗集,也提到了她自己被迫开始撰写的、那叠厚厚的“回忆材料”。她没有过多描述自己的痛苦和挣扎,只是客观地陈述着事实,像一个冷静的书记官。
“……我写了一些关于您的文字,”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可能……可能并不完全是您真实的样子。我不得不……有所取舍,有所修饰。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不知道,是否能真正保护您,免受后世那些可能并不友善的审视和标签。”
她停住了,墓园里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其他扫墓人的啜泣。
第五十九章 风声
一阵略强的春风吹过,卷起地上未燃尽的纸灰,打着旋儿升向空中。香烛的火苗剧烈地晃动了几下,险些熄灭。几片梧桐的新叶被风从邻近的树上扯下,飘飘荡荡,最终落在了沈允之的墓碑顶上,像几枚偶然栖息于此的、绿色的叹息。
芷蘅伸出手,轻轻拂去墓碑上的落叶。指尖触碰到石头冰凉粗糙的表面,那感觉,与她摩挲父亲留下的那些泛黄纸页时,何其相似。都是被时光打磨过的、失去了温度的遗存。
“爸爸,”她再次开口,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您曾经说过,‘但求问心无愧,俯仰天地’。我知道,您晚年一直在为一些事情自责,觉得自己没能做得更好,没能……保护好想保护的人。”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父亲临终前紧抓着她的手,那浑浊眼睛里无法瞑目的痛苦。
“可是,在那个时代,谁又能真正做得‘好’呢?”她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明确的、为她父亲辩护的意味,也像是在为自己寻求一个答案,“顾长明选择了他认为的‘道’,轰轰烈烈,最终……粉身碎骨。您选择了沉默,选择了保全,选择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坚守着医术和家庭的底线。两条路,看似不同,结局却都是……伤痕累累。”
风更大了些,吹得她夹袄的衣角猎猎作响。她拢了拢衣襟,继续对着那沉默的墓碑诉说,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纷乱已久的思绪:
“研究所的人,那个叫顾知行的年轻人,他说要追寻‘真相’。可什么才是真相?是顾长明笔记本里那些炽热的理想?是您那封充满恐惧的未寄出的信?是那本诗集中一个私密的侧影?还是……我们这些人,在洪流席卷之下,那份共同的、无法言说的无力与悲凉?”
她摇了摇头,答案似乎清晰,又似乎永远无解。
“我把那些修饰过的、关于您的‘材料’写出来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背叛,或者,只是一种……更加无奈的保全。”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也带着一丝认命后的释然,“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就交给……所谓的‘历史’去评判吧。”
她沉默下来,久久地凝视着父亲的墓碑。青烟依旧在缭绕,纸灰已然散尽。阳光透过晃动的枝叶,在墓碑和她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这一刻,她感到自己与父亲之间,那种因岁月和死亡而产生的隔膜,似乎变薄了一些。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父亲痛苦遗产的女儿,她尝试着去理解他的困境,也尝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他身后那风雨飘摇的名誉。
尽管,这守护的方式,本身也充满了无奈与悖论。
第六十章 归途
祭奠的仪式结束了。香烛燃尽,只余下一点点暗红色的火星,最终也湮灭在香灰里。苏姨默默地将祭品收回竹篮,又最后清理了一下墓碑周围的尘土。
“阿蘅,我们回去吧?”苏姨轻声问道。
芷蘅点了点头。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的墓碑,那目光复杂,包含着告别、承诺,以及一种卸下部分重负后的、轻微的虚空。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要轻松一些。依旧是拥挤的电车,喧闹的街道,但芷蘅的心境却有所不同。墓园的那一番诉说,像一次彻底的精神告解,将积压在心底多日的重负,倾吐出了一部分。虽然问题依旧存在,压力并未消失,但那种独自背负一切的孤立感,似乎减轻了。
她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行色匆匆的路人,忙碌的店铺……这些鲜活的、流动的、充满了当下欲望与烦恼的生命,与她所沉浸的那个充满了故纸堆与往事尘埃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父亲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个风干了的岁月里。而她还活着,还需要继续走下去,在这个看似熟悉、实则早已陌生的世界里。
回到沈家弄堂口时,已是午后。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青石板上。几个邻居家的孩子正在弄堂里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像珠子一样滚落在空气中。
其中一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的样子,跑得太急,一下子摔倒在芷蘅面前不远的地方。小女孩愣了一下,撇撇嘴,眼看就要哭出来。
芷蘅几乎是下意识地,快走两步,弯下腰,向小女孩伸出了手。她的动作有些生硬,带着长久不与人亲近的疏离,但眼神却是温和的。
小女孩仰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这个面容苍白、却带着善意笑容的陌生阿姨,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小手,抓住了芷蘅的手指。
那小手柔软、温热,带着孩童特有的、蓬勃的生命力。一股微弱的暖流,顺着相触的指尖,悄然传入芷蘅冰凉的掌心。
她将小女孩拉起来,轻轻拍了拍她衣服上的灰尘。“没事了,去玩吧。”她的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
小女孩破涕为笑,转身又跑向了小伙伴。
芷蘅直起身,看着孩子们远去的背影,站在原地,许久未动。苏姨站在她身后,看着这一幕,眼眶微微发热。
回到家中,书房小几上,那个牛皮纸档案袋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
芷蘅走过去,没有像往常那样只是凝视或抚摸。她伸出手,将其拿了起来,分量依旧沉重。
但这一次,她的动作没有迟疑。
她转向苏姨,平静地说道:
“苏姨,明天,帮我把这个寄出去吧。”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暮春花草的清新气息,轻轻拂动了她额前的几丝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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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复润的脉络,待续)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