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燕分飞
时序转入民国二十二年的初夏。西楼庭院里的蝉鸣尚未响起,一种更令人烦躁的寂静笼罩着这座宅邸。经济的困窘已不再是秘密,它像一块显眼的补丁,粗糙地缀在西楼华美的外袍上。
程敬儒几乎成了西楼里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回来,也总是深夜,带着一身混杂着烟草、酒精和那股甜腻香水的浓重气息,直接钻进书房,或是客房。他与苏锦蓉之间,早已没有了言语的交集,甚至连眼神的碰撞都刻意避免。他们像两条平行线,在同一座屋檐下,朝着各自绝望的方向延伸。
静婉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八岁的孩子,眼神里却有了超乎年龄的早熟与惊惶。她在学校里成绩优异,却很少与同学嬉戏。放学后,她总是径直回到西楼,安静地做完功课,然后便抱着一个旧洋娃娃,坐在二楼的楼梯拐角处,那里能同时听到楼上和楼下的动静,像一个警惕的小哨兵。阿阮常常看到她抱着膝盖,将下巴抵在娃娃的头顶,大眼睛里空荡荡的,映不出任何光彩。
这天下午,阿阮正在擦拭客厅那架许久未曾响过的钢琴。灰尘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柱中飞舞,像无数迷惘的精灵。忽然,门铃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宅邸死水般的沉寂。
阿阮放下抹布,前去应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时髦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年轻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略显倨傲的笑容。
“请问程敬儒先生在家吗?鄙姓王,是惠民律师事务所的。”
阿阮心中莫名一紧,连忙将人请进客厅,然后快步上楼去通报。
苏锦蓉正在书房里整理一些旧信札——或许是在回忆往昔,或许只是在整理最后的体面。听到阿阮的通报,她握着信纸的手微微一顿,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麻木的了然。她没有多问,只是平静地说:“请他在客厅稍坐,我这就下来。”
当锦蓉步入客厅时,她已恢复了惯常的、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平静。她在那位王律师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像一尊即将迎接审判的、美丽的塑像。
“程太太,”王律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锦蓉面前的茶几上,语气公式化,“我受程敬儒先生委托,前来办理一些事宜。这是程先生签署的授权书,以及……一份离婚协议书。”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离婚协议书”这几个字清晰地在空气中炸开时,阿阮还是感到一阵眩晕,她下意识地扶住了身边的钢琴。冰冷的漆面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苏锦蓉的目光落在那个文件夹上,封面上“离婚协议书”五个黑色宋体字,像五根冰冷的钉子。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连方才刻意维持的平静也几乎碎裂。但她没有失态,只是交叠的双手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
“他……人呢?”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
“程先生事务繁忙,全权委托鄙人处理。”王律师推了推眼镜,避开了她的目光,“关于财产分割方面,程先生表示,目前他所负债务远多于资产,西楼虽在他名下,但也已抵押给银行。考虑到您和女儿的生活,他会尽力保留一部分……”
“静婉呢?”锦蓉打断他,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像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
王律师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为难:“程先生的意思是……希望获得静婉小姐的抚养权。他认为,以他目前……以及未来的发展,能给孩子更好的……”
“不可能!”苏锦蓉猛地站起身,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摇晃,阿阮几乎要冲上前去扶住她。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律师,里面燃烧着绝望的火焰,“他休想!他凭什么?他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吗?他那些……那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凭什么来抢我的女儿?!”
“程太太,请您冷静。这只是程先生的意愿,具体还需要协商,或者……由法院裁定。”王律师试图维持场面。
“协商?法院?”锦蓉凄然一笑,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碎,“他连面都不敢露,派你来……好,好得很!你告诉他,静婉是我的命!除非我死,否则他休想把静婉从我身边带走!”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说完这句,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沙发里,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却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无声的恸哭,比嚎啕大哭更令人窒息。
王律师有些尴尬地坐在那里,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
阿阮猛地回头,看见静婉不知何时站在了楼梯上,小手紧紧抓着栏杆,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泪水。她显然听到了刚才所有的对话。
“妈妈……”静婉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苏锦蓉如同被电击般抬起头,看到女儿,她眼中的绝望瞬间被一种母兽护崽般的疯狂所取代。她几乎是扑过去,将静婉紧紧搂在怀里,一遍遍地重复:“婉婉别怕,妈妈在,妈妈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带走,不会的……”
王律师最终留下那份文件,几乎是落荒而逃。
客厅里,只剩下紧紧相拥的母女和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心乱如麻的阿阮。阳光依旧明媚,灰尘依旧在光柱中舞蹈,但西楼的根基,在这一刻,已被连根掘起。曾经象征着安稳与未来的巢穴,如今风雨飘摇,连最幼小的燕子,也感受到了倾覆的危险。
(第七章 完)
第八章 漏声残
离婚协议书的到来,像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苏锦蓉。她不再试图维持任何体面,整日将自己关在卧室里,不饮不食,只是抱着静婉,或是对着窗外发呆。她的眼睛红肿,面容迅速憔悴下去,那曾经被胭脂点缀过的脸颊,如今只剩下灰败的颜色。
阿阮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她只能变着法子做一些清淡的吃食,端到门口,轻声劝说。有时锦蓉会开门取走,更多时候,里面是长久的沉默。
静婉也变得异常黏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母亲,晚上睡觉也紧紧抓着锦蓉的衣角,生怕一松手,母亲就会消失。她在学校里开始魂不守舍,成绩一落千丈。
这天深夜,西楼一片死寂。阿阮因为担心,并未睡熟。隐约中,她似乎听到楼上传来细微的、来回踱步的声音。是太太吗?她披衣起身,赤脚走上楼梯。
主卧室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微弱的光。阿阮凑近门缝,看到苏锦蓉并未睡觉。她穿着单薄的睡衣,头发蓬乱,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手里紧紧攥着那份离婚协议书。她的眼神涣散,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与无形的对手激烈争辩。
“……你不能……不能抢走婉婉……”
“……我还有什么?我还有什么……”
“……都拿走好了……都拿走……”
“……死了干净……死了就……”
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的词语飘入门缝,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意味。
阿阮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不敢进去,也不敢离开,只能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门缝里的身影。
忽然,锦蓉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梳妆台上的一把剪刀上。那把剪刀,平日里是用来修剪线头或是花枝的,此刻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不祥的幽光。
阿阮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进去。
但锦蓉只是盯着那剪刀看了许久,久到阿阮觉得时间都凝固了。然后,她猛地转过身,扑到床前,看着熟睡中的静婉。女儿在睡梦中似乎也感到了不安,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
锦蓉伸出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静婉的脸颊,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静婉的枕边。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显悲恸。
最终,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床边的地毯上,将脸深深埋进静婉弱小的身体旁,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阿阮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抬头望着廊道窗外漆黑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冷漠地眨着眼睛。
这一夜,西楼像一个巨大的、濒死的生物,在黑暗中沉重地喘息。每一寸空气里,都充满了绝望和即将崩溃的气息。
第二天,程敬儒竟然回来了。是在午后,阳光正好的时候。他看起来也有些憔悴,但衣着依旧考究,只是眼神里多了些不耐烦和急于摆脱什么的焦躁。
他没有看迎上来的阿阮,径直走上二楼。
主卧室的门开着。苏锦蓉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静静地望着窗外。她换了一身干净的旗袍,头发也梳理过,只是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空洞,仿佛一夜之间,灵魂已被抽走。
程敬儒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才生硬地开口:“协议书,你看过了?”
锦蓉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静婉……跟我。”程敬儒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会送她去最好的学校,给她最好的生活。你……你可以随时来看她。”
锦蓉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他。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最好的生活?”她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冰面上的裂痕,“像你现在这样吗?”
程敬儒的脸色变了一下,似乎被刺痛了。“苏锦蓉!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们之间早就……”
“是啊,早就完了。”锦蓉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得可怕,“从你建起这座西楼开始,或许就注定要完了。”她的目光扫过这间华丽的卧室,扫过窗外精致的庭院,最后落回程敬儒身上,“你以为你建起的是家园,其实,只是一座华丽的坟墓。”
程敬儒被她的话噎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静婉,你不能带走。”锦蓉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除非,你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你不可理喻!”程敬儒恼羞成怒,“法院见吧!”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下了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里显得格外刺耳。很快,楼下传来大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他走了。像一阵风,卷走了最后一丝妥协的可能。
苏锦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窗边,一动不动。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身上,却暖不透她半分。她像一尊被遗弃在时光角落里的、精美而易碎的瓷器。
阿阮站在楼下,听着汽车引擎发动、远去的声音,知道这个家,是真的碎了。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她抬头望向二楼那扇窗,太太的身影在光影里,薄得像一个即将消散的幻影。而更深的、更具体的恐惧随之袭来——如果太太真的倒下了,静婉小姐该怎么办?她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西楼的漏壶,似乎已滴尽了最后一滴水。漫漫长夜,仿佛永无尽头。
(第八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