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 马 河 记
池国芳
亮马河哎,你是系在京城腰间的一根碧莹莹的绦带,一头飘摇着远年的驼铃,一头闪烁着今朝的霓虹。
这河,躺在东直门外交春街的臂弯里,算来也有几百岁的年纪了。早先的漕运古道,明代唤作“晾马河”,那名字里,还带着些北地风沙的粗粝。想当年,那些个远道而来的商队,马帮的汉子们,总爱牵着他们那些鬃毛汗湿的、疲惫的牲口,到这儿来饮一饮水,顺便在河边的草滩上,将马儿浑身的尘土与汗碱,痛痛快快地“晾”它一晾。那时的河,是朴野的,是开阔的,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骆驼与马的剪影,听得见南腔北调的吆喝,闻得见草料与皮革混合的气味。这光景,在岁月的长河里浮沉,由喧闹归于沉寂,又从沉寂里,脱胎换骨,焕然一新,成了今日这般“一水串两湖,二十四桥绾十八景”的旖旎风光。
且说这一河。这水是活的,是透亮的,再不是旧年记忆中那副浑黄寡言的模样。它如今像一匹新裁的、最时兴的湖蓝绸缎,被风的手指轻轻地、持续地揉动着,于是那满河的波光,便软软地、粼粼地漾开,一直荡到人的心底里去。岸边的垂柳,是才梳洗过的长头发,一丝丝、一缕缕地探到水面上,点出无数个细细的、转瞬即逝的圆涡儿。水底呢,是新铺的卵石,隔着清浅的流水,看得分明,偶有几尾不怕人的小鱼,在石缝间倏忽来去,像些顽皮的、银色的念头,一闪,便没了踪影。
再说那“两湖二十四桥”。两湖如两块温润的碧玉,被河这条银线巧妙地穿起,一东一西,顾盼生姿。那二十四座桥,更是各有各的脾性,绝不雷同。有唤作“琉璃”的,栏杆是汉白玉的,雕着精细的缠枝莲,透着皇家的贵气;有名叫“麦钟”的,朴拙厚重,仿佛还回响着古寺的钟声。我最爱的,却是那些个无名的小拱桥,圆圆的桥洞,与水里的倒影,恰好合成一个满月般的圆,玲珑得很。船从桥下过,人便仿佛穿过了一个时光的隧道,从这头到那头,岸上的车马声、人语声,都隔了一层,变得朦朦胧胧的,只剩下船身与水波的摩挲,欸乃一声,便是一首无字的歌。
这河上的光与影,是最迷人的。白日里,是绿意的主场。那绿是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近岸处的水是浅绿的,像初春的嫩芽;到了河心,变成了翠绿,是那种饱含水色的、沉静的绿;再映上两岸柳树、槐树浓得化不开的墨绿,整个河面,便成了一幅流动的青绿山水长卷。而到了傍晚,太阳的余晖,是位慷慨的画家,将整桶的黄金与胭脂,尽情地倾泻在河面上。那水,立时成了五彩的锦缎,金红、橘黄、瑰紫,交织着,流淌着。及至华灯初上,两岸的灯火,高楼的霓虹,又一齐亮了起来,跌碎在水里,成了满河的星子,闪闪烁烁,分不清哪是天上的璀璨,哪是人间的烟火。
这时你便在河岸的步道上慢慢地走。身边有遛弯儿的老北京,摇着蒲扇,说着您吃了么的熟稔的乡音;也有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在临河的咖啡馆外座上,对着电脑,也对着这一河的美景。古老的静谧与现代的喧嚣,就这样和谐地共处着。河水不言,它见证了一切。它记得当年在此饮马的蒙古汉子脸上的风霜,也看得懂今日滑板少年飞扬的神采。这河,便成了一部摊开的、流动的历史,每一道波纹,都是一行注脚。
这十八处景致,好比十八颗珍珠,被亮马河这条银线串成了项链,挂在京城的颈项上。它们有的小巧,如一枚闲章,盖在河的某处转弯;有的开阔,如一幅手卷,徐徐展开四季的画卷。春来看夹岸的桃花,灿若云霞;夏夜闻风中的荷香,清远宜人;秋日赏岸边的银杏,碎金满地;冬季望覆雪的桥栏,静谧如诗。这景是活的,是随着时辰、季节与人心境而变的。你心里装着烦闷,看那水波,便觉得是琐碎的愁绪;你胸中怀着畅快,看那灯光,便觉得是跳跃的喜悦。这河,竟成了一面镜子,照见景,也照见人。
望着这今日的亮马河,我心中满是说不出的礼赞。它没有在历史的尘埃里沉睡,也没有在现代化的浪潮中迷失自己。它聪明地、优雅地完成了一场蜕变。它洗去了旧日的贫瘠与荒芜,却保留了那份沉淀在骨子里的从容与记忆。它让历史不再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而是可以触摸的桥栏,可以聆听的水声,可以感受的、拂过脸颊的带着水汽的微风。它让一座古老的都市,在坚硬的钢筋水泥之外,有了一脉柔软的、可以诗意栖息的所在。
这便是我眼前的亮马河了。它是一条河,又不止是一条河。它是历史写给今天的一封碧绿的情书,是自然与人文合奏的一曲动人乐章。我站在灯火阑珊的岸边,仿佛还能听见那远古的驼铃,叮叮当当的,清脆地,融进了今天这流光溢彩的、沉静而辉煌的波涛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