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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渡口》
第二卷 《离岸》
第三十二章 米珠薪桂
李文渊留下的那二十块银元,在省城这个销金窟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消融着。母亲周氏将那手帕包裹的钱币藏在胸口,仿佛揣着一块逐渐缩小的、滚烫的烙铁,日夜灼烧着她的心。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憔悴,每一次从市场回来,脸上的愁容便深重一分。
“米价又涨了……这黑心的米铺,陈米也敢要这个价!”
“炭也贵了,这点银屑子似的炭末,竟要五个铜板……”
“隔壁张婶说,下个月的房租,怕是也要涨了……”
这些琐碎而沉重的叹息,如同背景音,日夜萦绕在陋室之中,织成一张越来越紧的、名为“生存”的网,将一家三口牢牢困缚其中。餐桌上那点可怜的粥饭和咸菜,愈发显得清汤寡水,难以果腹。陈烬余正在长身体,又每日往返图书馆,消耗巨大,常常在夜里被饥饿搅得辗转难眠,胃里像有一把小火在幽幽地灼烧。
父亲陈知书的脸色,也随着银钱的减少而日益阴沉。他外出“活动”的次数似乎更多了,但每次回来,身上的气息都更加冷硬,眼神也更加晦暗。那省立师范学堂的职司,如同镜花水月,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李文渊又来过一次,也只是带来些“还需耐心”、“正在疏通”之类的安抚话语,并无实质进展。希望,在现实的逼仄下,一点点被磨损,露出底下冰冷的绝望。
这天傍晚,陈烬余从图书馆回来,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便感觉到屋内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滞。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灶台边忙碌,而是呆呆地坐在床沿,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脸上犹有泪痕。父亲则站在屋子中央,背对着门口,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僵直。
“娘,怎么了?”陈烬余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母亲抬起头,看到儿子,嘴唇哆嗦了一下,还未开口,眼泪又涌了出来:“余儿……钱……钱……”
陈知书猛地转过身,脸上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扭曲的怒容,他低吼道:“哭!就知道哭!哭能把钱哭回来吗?!”
陈烬余的心猛地一沉:“钱……怎么了?”
母亲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原来,她今日去交下个月的房租时,那尖酸刻薄的房东婆子不仅坚持要涨租,还在清点银元时,硬说有两块是成色不足的“哑板”,拒不肯收。母亲与她争辩了几句,反被那婆子指桑骂槐地羞辱了一番,说什么“穷酸破落户”、“没钱就别占着茅坑”之类的污言秽语。母亲气苦交加,又怕惹出事端,只得忍气吞声,拿着那两块被拒收的银元回来了。
“我仔细看过了……那钱,那钱明明是好的……”母亲委屈得浑身发抖,“她……她就是欺负我们是外乡人……”
陈烬余看着母亲那因为受辱和担忧而苍白憔悴的脸,看着父亲那因为无力保护家人而羞愤到极致的、微微佝偻的背影,一股邪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直冲头顶!他转身就要往外冲:“我去找她理论!”
“站住!”陈知书一声暴喝,如同炸雷在陋室中响起。
陈烬余的脚步硬生生顿住。
“理论?你跟那种市井泼妇理论什么?”陈知书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是去跟她讲圣贤道理?还是想去跟她拼命?嗯?!”
他一步步逼向陈烬余,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屈辱的火焰:“我们现在是什么处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忍不下这口气?忍不下就得滚出这省城,滚回梧城县去面对孙家的刀!你选哪个?!”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陈烬余的心上。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那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此刻心中的万一。他看着父亲那双充满了痛苦、无奈和一种近乎自虐般冷静的眼睛,那股冲动蛮勇,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下去。
是啊,他们有什么资格去“理论”?他们连最基本的生存保障都岌岌可危,尊严,在活命面前,是多么奢侈而无用的东西。
他缓缓地松开了拳头,无力地垂下了手臂。
陈知书见他冷静下来,也不再言语,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那胸膛的起伏,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承载了千钧重负的艰难。
最终,母亲还是拿着那两块“有问题”的银元,加上其他几块,再次去了房东那里,说了无数好话,赔尽了笑脸,才勉强将房租交上。
当母亲拿着那张轻飘飘的、却仿佛重若千斤的收据回来时,陈烬余看到,她那原本还有些丰腴的手腕,似乎又细了一圈。
米珠薪桂,居大不易。
这八个字,不再是书本上抽象的词汇,而是化作了房东婆子鄙夷的嘴角,化作了母亲眼角的泪痕,化作了父亲佝偻的脊背,也化作了陈烬余胃里那永不餍足的、冰冷的饥饿感。
它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们,逼迫着他们在这冰冷的省城,更加卑微、更加艰难地,挣扎求存。
第三十三章 绝境之弈
房租风波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将陈家本就稀薄的暖意彻底冻结。那二十块银元经过此番消耗,已所剩无几,如同沙漏中即将见底的沙粒,预示着更加严峻的生存危机。陋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令人窒息的沉闷。
父亲陈知书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焦躁。他不再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都枯坐在布帘之后,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日渐消瘦的困兽,眼神时而空洞,时而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计算着什么的光芒。他偶尔会拿出那个装着书信的布袋,反复摩挲,却又颓然放下。希望与绝望,在他内心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拉锯战。
母亲周氏则陷入了更深的忧虑。她开始偷偷地典当一些随身带来的、稍微值钱点的小物件——一枚银簪子,一对小小的玉耳坠(那是她当年的嫁妆)——换回寥寥几个铜板,小心翼翼地贴补着几乎见底的米缸和炭篓。每一次从当铺回来,她的眼神就黯淡一分,那是一种连最后一点念想和体面都被迫剥离的痛楚。
陈烬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插班考试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他强迫自己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复习中,但家庭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他的专注力。饥饿、寒冷和对未来的恐惧,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让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下去了。李文渊的接济已是杯水车薪,父亲的“活动”杳无音信,他们必须自己寻找生路。
这天,他再次来到省立图书馆。但这一次,他并非完全为了看书。他在阅览区的布告栏前驻足,仔细搜寻着任何可能带来收入的信息。大多是学术讲座、社团活动的通知,偶有招聘启事,也要求苛刻,非他所能企及。
就在他失望地准备离开时,目光无意中扫过角落一张泛黄的、不起眼的小告示。上面用毛笔写着:“诚征抄录员数名,字迹工整,熟谙文墨者优先,按件计酬,地点:城南崇文街墨香斋。”
抄录员!按件计酬!
陈烬余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这似乎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工作!不需要担保,不需要引荐,只要求字迹和文墨!
他牢牢记住地址,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图书馆,直奔城南崇文街。
崇文街是一条相对安静的老街,两旁多是经营文房四宝、古籍字画的店铺。墨香斋是一家门面不大的旧书铺,推开那扇沉重的、带着铜环的木门,一股陈年纸张、墨锭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店内光线昏暗,书架林立,堆满了各种线装书和散乱的纸页。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者正伏在柜台上,就着一盏绿罩台灯,用一支小楷毛笔,小心翼翼地修补着一本破损的古籍。
陈烬余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恭敬地说明来意。
老者抬起头,从老花镜上方打量了他一番,目光锐利而审视:“学生?哪里人?字写得如何?”
陈烬余尽量让自己镇定,回答道:“是,学生陈烬余,桐城人。字……尚可入目。”他从书包里拿出自己平时做笔记的本子,双手递上,“请老先生过目。”
老者接过本子,翻看了几页。陈烬余的字是下了苦功练过的,虽略显稚嫩,但结构端正,笔锋清晰,带着一股清峻之气。
老者点了点头,脸色稍霁:“嗯,底子不错。我这儿有些散乱的古籍残页,需要重新誊抄整理,字迹务必要工整,不能有错漏。千字……给你三个铜板,如何?”
三个铜板!陈烬余心中计算了一下,这报酬极其微薄,但至少是看得见的收入!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连忙点头:“学生愿意一试!”
老者从柜台下拿出一叠泛黄破损的纸页,又给了他一支毛笔、一方旧砚和些许墨锭,指定了角落里一张堆满杂物的小桌子:“就在那儿抄吧。抄完十页,可结算一次。”
陈烬余道了谢,走到那张小桌前坐下。桌子布满灰尘,但他毫不在意。他仔细地铺开纸,磨好墨,屏息凝神,开始对照着那些字迹模糊、甚至残缺的残页,一笔一画,极其认真地进行誊抄。
这是一项极其枯燥而耗费心神的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眼睛要时刻在残页和抄纸之间切换,手腕要始终保持稳定,不能有丝毫潦草。而且,那些古籍用的多是文言,夹杂着生僻字和典故,稍有不解,便可能抄错。
但陈烬余却感到一种久违的充实。这不仅是因为能赚到钱,更是因为,他是在用自己唯一擅长的方式——笔墨——来与命运进行一场实实在在的搏斗。每一个工整的字迹,每一个准确的标点,都像是在这绝望的困境中,为他、为他的家庭,垒起一块小小的、通往生存的砖石。
他沉浸在抄录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饥饿,也忘记了陋室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闷。直到窗外天色渐暗,老者提醒他该关门了,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竟然已经抄完了厚厚一叠。
老者检查了他的抄稿,满意地点了点头,数出三十个铜板,递给他:“明日若还得空,可再来。”
握着那三十枚还带着墨香和自身体温的铜板,陈烬余感到手心沉甸甸的。这不仅仅是钱,这是希望,是他靠自己的能力,在这冰冷的省城,挣得的第一份尊严!
他小心翼翼地将铜板收好,向老者道别,走出了墨香斋。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虽然身体疲惫,手腕酸胀,但他的脊背,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一些。
绝境之中,他终于凭着自己的力量,落下了一子。这是一盘关乎生存的棋局,虽然刚刚开始,胜负远未可知,但至少,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无力反抗的棋子了。
第三十四章 寒夜星火(再燃)
揣着那三十枚沉甸甸、仿佛还带着墨香和指尖温度的铜板,陈烬余走在华灯初上的省城街道上。与往日那种被繁华排斥在外的孤独感不同,此刻他的心中涌动着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这热流驱散了盘踞在他四肢百骸的寒意,也暂时照亮了前路的迷茫。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路过一家尚且冒着热气的烧饼铺子时,停下了脚步。那刚出炉的烧饼散发着诱人的麦香和芝麻香气,勾动着他空乏已久的肠胃。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走上前,掏出两个铜板,买了两个金黄酥脆、分量扎实的烧饼。
他将烧饼小心地揣在怀里,用体温焐着,仿佛揣着两团小小的、温暖的火种。他要带回去,给母亲,或许……也给父亲。
回到那间熟悉的、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陋室时,母亲正就着油灯,缝补着一件他的旧衣,眉头紧锁,脸上是挥之不去的愁容。父亲依旧坐在布帘后的阴影里,没有任何声息,像一尊早已失去温度的雕像。
“娘,我回来了。”陈烬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母亲抬起头,看到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来了?饿了吧?锅里还有点半碗粥……”
“娘,你看。”陈烬余打断她,从怀里掏出那两个用油纸包着的、尚且温热的烧饼,递到母亲面前,“我……我今天找了个抄书的活计,挣了点钱,买了烧饼。”
母亲愣住了,看着那两个金黄的烧饼,又看看儿子脸上那混合着疲惫与一丝自豪的神情,眼圈瞬间就红了。她伸出手,颤抖着接过烧饼,仿佛接过的不是食物,而是儿子那过早承担起生活重量的、令人心酸的成长。
“余儿……你……你受苦了……”她的声音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努力没有让它掉下来。
“不苦,娘。”陈烬余摇了摇头,又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二十八枚铜板,悉数放在母亲粗糙的手心里,“这些,您收着,贴补家用。”
铜板落在掌心,发出清脆而实在的声响。母亲看着那些钱,又看看儿子,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把铜板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全家人生存的希望。
陈烬余又将目光投向那片布帘后的阴影。他沉默了一下,拿起其中一个烧饼,走到布帘前,低声道:“爹,我买了烧饼,您……趁热吃一个吧。”
布帘后,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陈烬余举着烧饼的手,僵在半空。那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热流,仿佛遭遇了冰封,迅速冷却下来。他心中涌起一股熟悉的涩意和无力感。
就在他准备缩回手时,布帘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带着千斤重量的叹息。然后,一只枯瘦、布满青筋的手,缓缓从布帘后伸了出来,接过了那个烧饼。
没有言语,没有对视。
那只手接过烧饼后,便迅速缩回了布帘之后,重新隐没在黑暗里。
陈烬余站在原地,看着那微微晃动的布帘,心中五味杂陈。父亲接受了,这或许已是他此刻能做出的、最艰难的让步。那堵坚冰铸就的壁垒,似乎并未融化,但至少,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让这一点点带着烟火气的温暖,得以传递进去。
他默默地退回到母亲身边,拿起另一个烧饼,掰开一半,递给母亲,自己拿着另一半,慢慢地吃了起来。
烧饼外酥内软,带着粮食最朴实的香甜,咀嚼起来,有一种令人安心的踏实感。就着桌上那盏豆大的油灯光,母子二人默默地分享着这顿由陈烬余挣来的、难得的“盛宴”。
陋室里依旧昏暗,依旧弥漫着霉味,依旧被沉重的债务和渺茫的前途所笼罩。但此刻,因为这两个烧饼,因为那二十八枚铜板,因为布帘后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那只伸出的手,这方狭小冰冷的空间里,似乎有了一点不一样的、微弱而坚韧的东西在悄然滋生。
那是绝境中不肯熄灭的星火,是黑暗中相互依偎的暖意,更是少年用自己尚且稚嫩的肩膀,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撑起的一小片、虽然残破却真实存在的天空。
寒夜依旧漫长,但星火既已再燃,便有了熬到天明的勇气。
第三十五章 考場獨木
插班考试的日子,终于在一种混合着焦灼、期待与巨大压力的气氛中,到来了。
这天清晨,天色未明,陈烬余便已醒来。他没有点灯,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听着身旁父母并不平稳的呼吸声,感受着自己心脏在胸腔里那沉重而清晰的搏动。今天,将是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关口。若能通过,他便能获得省立第一中学的学生身份,拥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学习和生活环境,也为这个家庭带来一丝真正的、可持续的希望。若不能……他不敢去想那后果。那意味着他可能要继续在墨香斋那样的地方,靠着微薄的抄书收入勉强度日,意味着家庭的困境将更加深重,也意味着父亲那“劫灰”般的预言,将再次得到残酷的印证。
母亲周氏也早早起了床,在灶台边忙碌着。她将家里最后一点白面,精心烙了两张饼,又煮了一个平日里舍不得吃的鸡蛋,用干净的布包好,塞进陈烬余的书包里。
“余儿,别紧张……好好考……”母亲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她伸出手,想替儿子整理一下那身虽然陈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学生装领口,手指却因为紧张而有些不听使唤。
陈烬余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用力点了点头:“娘,你放心。”
父亲陈知书依旧沉默地坐在布帘后,没有任何表示。但陈烬余能感觉到,那后面的目光,正穿透黑暗,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暴戾和冰冷,只剩下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没有再去打扰父亲,默默地背上书包,走出了陋室。
省城的清晨,笼罩在一片灰蓝色的薄雾之中,空气清冷而潮湿。街道上已经有了早起的行人,大多是为生计奔波的苦力和小贩。陈烬余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迈开脚步,向着位于城东的省立第一中学走去。
越靠近学校,他的心就跳得越快。那气派的校门,那高大的教学楼,那穿着统一、精神抖擞地走进校门的学生……这一切,都与他来自的那个破败的梧城县中学,与他如今栖身的那个陋室,形成了无比鲜明的、近乎残酷的对比。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误入华丽殿堂的乞丐,周身都散发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贫穷而寒酸的气息。
他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挺直脊梁,走进了校门。
考场设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里。雪白的墙壁,锃亮的玻璃窗,整齐的桌椅,与墨香斋那昏暗拥挤的环境判若云泥。监考的先生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神情严肃。前来应试的学生约有二三十人,大多衣着体面,神色从容,彼此间似乎还有熟识的,低声交谈着。只有陈烬余,独自一人坐在角落,像一滴不小心溅入清水的墨点,显得格外突兀和孤立。
试卷发下来了。厚厚的一叠,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陈烬余深吸一口气,提起笔,凝神看向第一道题。是国文,一道关于“论少年中国之责任”的议论文。
看到这个题目,他心中微微一动。周先生激昂的面容,林静薇清澈的眼神,《饮冰室笔记》上那些力透纸背的批注……那些被现实暂时压抑的、关于家国、关于理想的火焰,似乎在这一刻,又被这道题目悄然点燃。
他略一沉吟,便运笔如飞。胸中块垒,纸上烟云。他将离乡背井的酸楚,将生存艰难的体悟,将对国家命运的忧思,将对未来光明的渴望,尽数倾注于笔端。字迹依旧工整,却比平日多了几分沉郁顿挫的力量。
接下来的历史、地理,他尚能应对。但到了格致(物理)和算术部分,难度陡然增加。那些关于力、光、电的题目,那些复杂的代数方程和几何证明,许多都涉及他在梧城县未曾学过的知识。尽管他在图书馆恶补了许久,此刻面对这些题目,依旧感到力不从心。汗水,不知不觉地从他的额角渗出,沿着鬓角滑落。
他听到旁边有学生轻松地翻动试卷的声音,听到有人提前交卷时那自信的脚步声。一种巨大的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知道,自己与这些省城的学生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由教育资源差距构筑的鸿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拼尽全力,调动起所有的知识和思维能力,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在试卷上艰难地书写。有些题目,他只能连蒙带猜;有些证明,他只能写出残缺的步骤。
当交卷的铃声终于响起时,陈烬余几乎是虚脱般地放下了笔。他看着面前那写得密密麻麻、却仍有大片空白的试卷,一种混合着疲惫、不甘和深深忧虑的情绪,席卷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考得如何。那篇倾注了心血的议论文,能否弥补他在理科上的短板?那微弱的希望之火,能否敌得过这现实差距的冰冷海水?
他随着人流,默默地走出教室,走出那气派的校门。
重新站在省城喧嚣的街头,阳光有些刺眼。他回望了一眼那所代表着知识与未来的学府,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这考场,如同一条横亘在深渊之上的独木桥。他拼尽全力走了过去,却不知桥的那一头,等待他的,是彼岸的阳光,还是更深的坠落。
独木难支,前程未卜。
他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那高悬的、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的太阳,然后,转身,再次汇入了那庞大而冷漠的人流之中,向着城西那间陋室的方向,步履沉重地走去。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