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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渡口》
第二卷 《离岸》
第二十八章 市井谋生
李文渊留下的二十块银元,像一捧珍贵的甘霖,暂时缓解了陈家干涸欲裂的生存危机,却也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他们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真实处境。父亲陈知书将那信封收起后,连续几日都异常沉默,脸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感激与屈辱的阴云。他大部分时间依旧将自己关在陋室唯一能称得上“房间”的角落里——那里用一块破布帘子勉强隔开,放着他的藤箱和几卷书——仿佛要通过这种物理上的隔绝,来维系内心那早已摇摇欲坠的文人尊严。
母亲周氏则开始了她在省城精打细算、锱铢必较的主妇生涯。那二十块银元被她用手帕层层包裹,藏在贴身的隐秘处,每次取出都小心翼翼,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她不再哭泣,也不再抱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对每一文钱流向的极端掌控。她熟悉了附近那个嘈杂肮脏、却物价相对便宜的菜市场,学会了与那些精明势利的小贩为了一个铜板的差价反复拉锯,也摸清了哪家米铺的陈米稍微便宜且不至于掺沙过多。
家里的餐桌上,罕见荤腥,大多是清水煮的菜叶,配上糙米粥或掺杂着麸皮的黑面馒头。偶尔母亲会买回一小块肥肉,在烧热的铁锅上擦出一点油星,炒一盘不见油光的青菜,那便是难得的改善。每一次咀嚼着那粗糙寡淡的食物,陈烬余都能清晰地感受到生活那冰冷而坚硬的质地,它磨砺着你的肠胃,也磨砺着你的心志。
他无法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眼睁睁看着父母,尤其是父亲,为了生存而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尽管李文渊已承诺帮忙办理插班考试,但距离考试尚有半月,他不能坐等。一种强烈的、想要为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分担些什么的冲动,驱使着他走出了那间陋室。
省城的街道,与梧城县是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没有悠闲的步履和熟稔的乡音,只有行色匆匆的人流、刺耳的车铃喇叭声、以及各种店铺伙计招揽生意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尖锐吆喝。高大的、中西合璧的洋楼与低矮破旧的木板房犬牙交错,穿着绸缎长袍的绅士与衣衫褴褛的黄包车夫摩肩接踵。空气中混杂着煤烟、香水、汗臭和食物腐败的复杂气味,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属于大都市的、既繁华又冷酷的独特氛围。
陈烬余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蓝布学生装,茫然地走在熙攘的街头。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认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他几乎没有任何可以立即换取报酬的技能。
他看到茶馆门口招跑堂的,要求手脚麻利,能说会道;他看到印刷作坊招学徒,要求身强体壮,能吃苦耐劳;他甚至看到电线杆上贴着招收抄写员的告示,但要求有铺保和熟人引荐……所有这些门槛,都像一堵堵无形的墙,将他这个外乡来的、无根无萍的少年,牢牢地阻挡在外。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渺小感,再次淹没了他。在梧城县,他至少还是个学生,还有个明确的身份。而在这里,他什么都不是,只是这庞大都市机器里一颗无足轻重、随时可能被碾碎的尘埃。
他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整天,走得双腿酸软,饥肠辘辘,却一无所获。夕阳西下,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射在冰冷的水门汀路面上。他看着橱窗里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制作精美的商品,看着饭馆里飘出的诱人香气,看着衣着光鲜的人们谈笑风生地从他身边走过,一种混合着自卑、愤懑和强烈渴望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灼烧。
他攥紧了口袋里那把他从梧城带来的小刀,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他不能放弃。
最终,在靠近江边码头的一片混乱区域,他看到一个老迈的、瞎了一只眼的说书先生,正坐在一个破马扎上,用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讲着《七侠五义》。他面前的破碗里,零星躺着几个铜板。
陈烬余心中一动。他认得字,也会讲故事。或许……
他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对着那说书先生,用带着浓重桐城乡音的官话,艰难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想帮先生记录、整理一些话本,或者代写书信,只求换取微薄的酬劳,让他能够买几个馒头充饥。
那独眼说书先生抬起浑浊的、仅存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陈烬余身上那身寒酸的学生装和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学生仔?”老头嗤笑一声,露出满口黄牙,“认得几个字就想来抢饭吃?老子在这码头混了三十年,靠的是这张嘴,不是笔杆子!滚开滚开,别挡着老子做生意!”
鄙夷的呵斥,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陈烬余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的火星。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但那老头已经不耐烦地挥起了手中的折扇,像驱赶苍蝇一样赶他走。
周围的苦力、小贩投来或好奇或麻木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陈烬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冲上头顶。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冲出了那片充斥着汗臭、鱼腥和粗野笑声的码头区域。
他一路狂奔,直到肺叶因为吸入过多冰冷空气而刺痛不已,才在一个无人的小巷口停下来,扶着墙壁,弯下腰,剧烈地喘息着。
第一次尝试谋生,就这样以惨败和屈辱告终。
省城,用它冰冷而现实的面目,给了他结结实实的、第一记沉重的耳光。
他抬起头,望着巷口上方那被切割成一条狭窄缝隙的、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离开了梧城县那个虽然压抑却熟悉的“壳”,他什么都不是。所谓的“志气”与“才学”,在赤裸裸的生存面前,苍白得可笑。
市井谋生,其路漫漫,其道艰险。他这只离岸的孤舟,在省城这片更加汹涌的暗礁密布的人海里,连第一道浪头,都几乎未能扛过。
第二十九章 樊笼微光
第一次谋生失败的挫败与屈辱,像一层粘稠的污垢,附着在陈烬余的身上,久久无法洗去。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那间陋室时,天色已彻底黑透。母亲周氏正就着桌上那盏豆大的油灯,缝补着一件父亲的旧衫,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看到儿子灰败的脸色和空空的双手,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心疼,却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将锅里留着的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端到他面前。
“吃了吧。”她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陈烬余没有胃口,但那点可怜的粥水是家里珍贵的粮食,他不能浪费。他接过碗,默默地、机械地喝着。粥是温的,却暖不了他冰冷的四肢和更冷的心。
父亲陈知书依旧坐在布帘后的角落里,没有任何声息,仿佛与这个家、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了。但陈烬余能感觉到,那布帘之后,有一道无形的、沉重的目光,正穿透黑暗,落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责备,也没有安慰,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同病相怜般的沉默。父亲或许早已料到了他外出谋生的结果,这结果,不过是再次印证了这个世界的冷酷和他们处境的艰难罢了。
这一夜,陈烬余躺在坚硬的床板上,辗转反侧。说书老头那鄙夷的嗤笑、码头苦力们麻木的眼神、街头橱窗里可望不可即的光鲜……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交织。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离开梧城县,究竟是对是错?如果留在那里,至少……至少还能偶尔看到那道月白色的身影,还能在周先生的课堂上,暂时忘却现实的烦恼。
可是,孙家的逼迫,家庭的债务……留在梧城,又有何出路?那不过是坐以待毙的慢性死亡罢了。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地撕扯着,直到天边再次泛起微光,他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昏昏睡去。
第二天,他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父亲不知何时已经外出,母亲也不在屋里,想必是去市场了。陋室里空荡荡的,只有阳光透过小窗,在地上投下一块惨白的光斑。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空虚和自责。难道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等待下去?等待李文渊那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安排”?等待那场前途未卜的插班考试?
不,他不能。
他挣扎着起身,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父亲那个未曾带走的藤箱上。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轻轻打开了藤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父亲珍藏的、为数不多的书籍和一卷卷手稿。最上面,是几本他熟悉的古籍,下面,则是一些父亲早年游学时写下的游记、诗词,以及一些关于地方民俗、物产的考证笔记。纸页已经泛黄发脆,墨迹也有些褪色,但字迹依旧清隽有力,透着一种旧式文人特有的严谨与风骨。
陈烬余随手拿起一卷手稿,展开。上面记录的是父亲年轻时在江南某地见到的制陶工艺,图文并茂,描述细致,甚至连陶土的成分、窑火的温度都有详细的记载。他又翻开另一卷,是对于某种即将失传的民间小调的采风记录,旁边还用工尺谱标注了旋律。
这些文字,与他所学的四书五经、与新式学堂里教的格致算术截然不同,它们带着泥土的气息,记录的是真实而鲜活的生活,是父亲曾经拥有过的、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与探索欲的年轻岁月。
陈烬余的心,被某种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父亲并非生来就是那个沉浸在“劫灰”论中的麻木之人。他也曾有过激情,有过抱负,有过用双脚丈量土地、用笔墨记录山河的梦想。只是岁月的磨砺、现实的残酷,最终将那些光芒一点点磨蚀殆尽了。
就在这时,屋门被推开,母亲回来了。她看到陈烬余站在藤箱前,手中拿着父亲的手稿,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急忙上前:“余儿,你……你别动你爹的东西,他……”
“娘,”陈烬余打断她,扬了扬手中的稿子,“爹……他以前还写过这些东西?”
母亲愣了一下,看着那些发黄的纸页,眼神有些恍惚,仿佛也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轻轻叹了口气:“是啊……你爹他年轻时,心气高着呢,总想着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要著书立说……可惜啊……”她没有说下去,但那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与辛酸。
陈烬余默默地将手稿卷好,小心地放回藤箱。他心中那个冰冷、固执、只会说“劫灰”的父亲形象,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了一点属于“人”的、复杂的微光。
他帮母亲将买回的少量米菜归置好,忽然开口道:“娘,我出去走走。”
他没有再去热闹的街市寻找那些渺茫的做工机会,而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据李文渊说,省立图书馆就在那条街上。
省立图书馆是一栋中西合璧的灰色建筑,门口有石阶和廊柱,比起周遭的杂乱,显得庄严肃穆。陈烬余在门口徘徊了片刻,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里面比他想象的还要宽敞明亮,高大的书架如同森林般林立,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味。阅览室里坐着不少穿着体面的学生和学者,安静地翻看着书报。
一种久违的、属于知识和文明的宁静氛围,包裹了他。他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浮出了水面。
他走到柜台前,询问如何办理借阅。管理员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打量了他一番,或许是看他穿着寒酸,语气有些冷淡:“有担保吗?或者学生证?”
陈烬余摇了摇头。
“那只能在这里阅览,不能外借。”管理员指了指阅览区的方向,便不再理会他。
不能外借也无妨。陈烬余走到那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之间,手指拂过一本本厚厚的书籍脊背,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慰藉。这里有《天演论》,有《新民说》,有他从未见过的外文译本,有各种学科的专著……这是一个远比周先生课堂、比他父亲藤箱更加浩瀚广博的知识海洋。
他抽出一本《西洋近世史》,找到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在书页上,将那些陌生的名词和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照得清晰可见。他很快就沉浸了进去,暂时忘记了陋室的霉味,忘记了谋生的屈辱,忘记了省城的冷漠,也忘记了……梧城县的那抹淡紫色身影。
在这里,在这片知识的汪洋之中,他是自由的。他可以跨越时空,与古今中外的智者对话,可以尽情汲取精神的养料。
这樊笼般的省城,似乎也并非全无光亮。这图书馆,便是他在冰冷现实中,找到的第一个,可以暂时栖息精神的、温暖的巢穴。
当傍晚的钟声从远处传来,提醒他闭馆时间已到时,陈烬余才依依不舍地合上书,将其放回原处。
走出图书馆,重新踏入省城喧嚣而冰冷的街道,他的心情与来时已截然不同。虽然前路依旧迷茫,生存依旧艰难,但他的心中,却重新点燃了一盏微弱的、却足够坚韧的灯。
那光亮,来自知识的慰藉,也来自对父亲那被尘封的过往的一丝新的理解。
樊笼虽固,微光已燃。
第三十章 父之壁垒
自那日在图书馆寻得一方精神净土后,陈烬余的生活似乎暂时找到了一个脆弱的平衡点。白天,当父亲外出(不知是去寻访故旧,还是仅仅为了躲避陋室的压抑),母亲忙于家务和算计那有限的银钱时,他便步行穿过大半个城区,前往省立图书馆。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吸收着那些在梧城县无法接触到的新知识、新思想。严复的译著让他窥见了“物竞天择”的冷酷法则,梁启超的雄文让他心潮澎湃于“少年中国”的豪情,一些介绍西方科技文明的书籍,则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完全不同世界的窗户。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那场插班考试而准备,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对广阔世界的渴求,以及一种想要尽快武装自己、理解这个复杂时代的迫切。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时,他能暂时忘却身份的卑微、处境的艰难,感受到一种灵魂上的自由与充实。
然而,每当日暮时分,他不得不离开那片精神的乐园,重新回到城西那间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陋室时,现实的冰冷便会再次将他紧紧包裹。而家中最沉重、最令人窒息的来源,便是父亲陈知书。
陈知书似乎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他与家人的交流降至冰点,除了必要的关于柴米油盐的只言片语,几乎不再开口。他每日早出晚归,脸色日益阴沉,眼神里的那点因为李文渊到来而短暂出现的光亮,也早已熄灭,重新变回了那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麻木与戾气的潭水。
陈烬余试图与他沟通,哪怕只是聊聊在图书馆的见闻,或者询问一下省立师范学堂那边是否有消息。但每一次,他刚开口,便会被父亲用一种极其不耐的、甚至是粗暴的态度打断。
“聒噪!”或者,“读你的书去!这些事不是你该问的!”
那语气里的冰冷和排斥,像一堵无形而厚实的墙壁,将陈烬余所有试图靠近的意愿,都狠狠地反弹了回去。
陈烬余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与委屈。他不明白,为何父亲要将自己武装得像一只刺猬,将所有的亲人,包括试图分担的他,都拒之千里之外。难道共同的困境,不是应该让家人更加紧密吗?
这天傍晚,陈烬余从图书馆回来,发现父亲罕见地已经在家了。他正坐在桌旁,就着油灯,看着一封信笺,眉头紧锁,脸色是一种极难看的铁青色。
母亲周氏站在一旁,双手紧张地绞着围裙,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爹,娘,我回来了。”陈烬余低声打招呼。
陈知书没有抬头,仿佛没有听见。
陈烬余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爹,是……李叔来的信吗?师范学堂那边……”
他话未说完,陈知书猛地将手中的信笺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油灯的火焰都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叫你莫问!你聋了吗!”陈知书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陈烬余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暴怒,“整天就知道钻那些不着边际的洋书!能当饭吃吗?能解决眼下的困境吗?不知所谓!”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道理的斥责,像一记闷棍,将陈烬余打懵了。他愣在原地,脸颊因为羞愤而迅速涨红,胸腔里一股热气直冲上来,堵住了他的喉咙。
“我……我只是想……”他试图辩解。
“你想?你想什么?”陈知书猛地站起身,逼视着儿子,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嘶哑,“你以为看了几本破书,就洞明世事,就能指点江山了?幼稚!可笑!这世道的艰难,人心的险恶,岂是你在书本里能读到的?!”
他挥舞着手臂,指向窗外那片代表着省城繁华与冷酷的、暗红色的夜空:“看看这里!看看我们住的这狗窝!看看你娘每天为了一文钱都要算计半天!这就是现实!血淋淋的现实!你那些狗屁理想,狗屁志气,在这些面前,屁都不是!”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烬余的心脏。他感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看着父亲那因为愤怒而扭曲的面容,看着他那双充满了绝望、屈辱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儿子那点“不切实际”的希望的嫉妒的眼睛,陈烬余忽然全都明白了。
父亲的暴怒,并非仅仅针对他。那是对自身无能境遇的愤懑,是对尊严扫地后的疯狂反弹,是对未来依旧渺茫的恐惧,以及……对他这个尚且怀揣着一点书本理想的儿子的,一种近乎迁怒的、绝望的打击。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掐灭儿子心中那点可能再次引燃痛苦的火星,他是在用这堵愤怒的壁垒,将自己最后的、不堪一击的脆弱,牢牢地保护起来。
明白了这一点,陈烬余心中的委屈和愤怒,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深沉的悲凉所取代。
他没有再争辩,只是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畏惧,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仿佛瞬间跨越了无数光阴的、成年人才会有的疲惫与洞彻。
他默默地转过身,走向那个用布帘隔开的、属于他的角落。
身后,传来母亲带着哭音的劝阻和父亲更加暴躁的、语无伦次的低吼。
陈烬余没有回头。
他坐在自己的床沿上,听着外间那令人心碎的争吵声,缓缓地掏出了口袋里那把小刀。
冰凉的刀身,映照出他此刻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父之壁垒,坚不可摧。并非以爱为名,而是以绝望为砖,以屈辱为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再试图去叩击那堵墙了。他必须独自一人,在这冰冷的省城,在这更加冰冷的精神孤岛上,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无论那路,有多么艰难。
第三十一章 陌路彷徨
父亲那场毫无征兆的、狂风暴雨般的斥责,像一道深刻而冰冷的裂痕,永久地刻在了陈烬余与父亲之间,也刻在了他自己尚且稚嫩的心上。自那晚之后,父子二人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加彻底、更加令人窒息的冷战。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吃饭时,各自沉默;出入时,互不搭理。父亲陈知书身上那层无形的壁垒,非但没有因为那次的爆发而松动,反而变得更加厚重、更加冰冷,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冻结在其中。
陈烬余不再试图与父亲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图书馆那片暂时的心灵避难所,以及为即将到来的插班考试所做的准备之中。他知道,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够抓住的、可能改变命运的稻草。他必须考上省立第一中学,必须获得一个合法的、能够让他在这座城市立足的学生身份。否则,他可能永远都无法摆脱这陋室的阴影,无法打破父亲那绝望的预言。
然而,省立第一中学的插班考试,其难度远超他的想象。李文渊托人送来的几份过往的试题,涉及的知识面之广、内容之新,让来自小县城的陈烬余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国文和历史尚可凭借积累应对,但那些涉及西洋地理、格致(物理)、算术的新式题目,许多概念和解题思路都是他闻所未闻的。在图书馆里,他拼命地寻找相关的书籍进行恶补,但时间紧迫,无人指点,常常事倍功半,一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焦灼感,日夜炙烤着他。
与此同时,省城这个庞大而陌生的“樊笼”,也开始展现出它更加具体、也更加残酷的一面。
这天,他刚从图书馆出来,准备回家。天空飘起了冰冷的细雨,省城的街道在雨水中变得泥泞而滑腻。他撑着母亲用旧油纸勉强糊就的破伞,匆匆走在人群中。
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辆黑色的、锃亮的奥斯汀小汽车鸣着刺耳的喇叭,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疾驰而过,溅起的泥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
他僵在原地,冰冷的泥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流淌,那身本就寒酸的蓝布学生装,瞬间变得污秽不堪。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和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那辆小汽车却毫不停留,消失在雨幕之中,仿佛只是碾过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陈烬余握着伞柄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一股混合着屈辱、愤怒和无力感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猛烈地燃烧着,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看着那汽车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周围那些冷漠或幸灾乐祸的面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阶级的鸿沟与这座城市的势利。在这里,贫穷本身就是一种原罪,是可以被随意践踏和嘲弄的理由。
他默默地抬起手,用同样冰冷的、沾着泥水的袖子,胡乱地擦了一把脸。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刻骨的冰冷,从皮肤一直渗入到骨髓里。
他继续往前走,脚步有些虚浮。雨越下越大,破伞根本无法抵挡,冰冷的雨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衫,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刺入他的肌肤。
在经过一条稍微僻静些的巷口时,他看到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乞丐,蜷缩在屋檐下,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向过往的行人伸出肮脏而枯瘦的手,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乞讨声。但行人们都行色匆匆,无人驻足,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陈烬余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那个乞丐,仿佛看到了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可能沦落的自己。如果没有李文渊的接济,如果没有那场插班考试的机会,他和他的家庭,是否也会很快堕入这般绝望的境地?
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母亲给他应急的、仅有的几个铜板。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上前,将那两个还带着他体温的铜板,轻轻地放在了乞丐面前那个破碗里。
乞丐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讶异,随即又迅速被麻木所取代,只是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道谢的话。
陈烬余没有停留,转身快步离开。他不敢再看那双眼睛,那眼睛里的绝望,与他父亲眼底深处的某些东西,何其相似!
雨还在下,天色愈发昏暗。省城的灯火在雨水中晕染开一片片模糊而冰冷的光团,像是无数只窥探着人间悲欢的、冷漠的眼睛。
陈烬余独自一人,行走在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里,浑身湿透,饥寒交迫,前途未卜。父亲的冷漠,学业的压力,生存的艰辛,以及这座城市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歧视……所有这些,像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尚且单薄的肩膀上。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彷徨与孤独。
离开梧城县,驶离那个“青春渡口”,他本以为是在奔向更广阔的天地,寻求新生。然而,真正抵达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闯入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规则森严、也更加冷酷无情的“樊笼”。在这里,他举目无亲,孤立无援,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
陌路彷徨,不知所归。
他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
手中的小刀,依旧冰冷。但它所能斩断的,似乎只有虚无。
前方的路,依旧淹没在省城无尽的雨夜和迷雾之中,看不到丝毫光亮。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