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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渡口》
第二卷 《离岸》
第二十四章 寒江孤影
乌篷船像一片脱离了枝干的枯叶,在黢黑而宽阔的江面上,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颠簸着,向下游漂去。船头那盏昏黄的气死风灯,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脆弱的光源,它的光晕在浓重的江雾和疾风中剧烈摇晃,仅仅能照亮船头前方一小片翻滚着细碎浪花的墨色江水,更远处,便是吞噬一切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船舱低矮而逼仄,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鱼腥味和劣质桐油的气味。陈烬余和父母蜷缩在冰冷的船舱里,身下只垫着薄薄的、散发着汗渍味的草席。每一次船只随着波浪起伏,船板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冰冷的江水气息,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缠绕着他们的四肢百骸,带走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
母亲周氏紧紧裹着一条破旧的薄毯,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她将脸埋在膝盖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混合着江风的呜咽和船底水流的哗哗声,显得格外凄凉而无助。她生活了半辈子的家,那些熟悉的街坊和物件,仿佛就在昨夜,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前方等待她的,是完全陌生的省城,是吉凶未卜的未来,这种巨大的不确定性和离根之痛,几乎要将这个本就柔弱的妇人击垮。
父亲陈知书坐在靠近舱口的位置,背脊挺得如同一块冰冷的岩石。他沉默地望着舱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嘴角和偶尔掠过一丝抽搐的眼角,泄露了他内心绝非平静。他那只放在膝上的、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紧紧地攥着那个装有书信和少量钱财的贴身布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这是他如今全部的身家和希望所在。与妻子的悲伤不同,他的沉默里,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后,对前路未卜的凝重,以及一种深藏于底的、身为男人和一家之主却被迫狼狈逃离的屈辱。
陈烬余坐在父母中间,身体同样被寒意浸透,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但他的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是一种过度清醒后的麻木。他听着母亲的哭泣,感受着父亲的沉默,看着舱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抽离般的平静。
梧城县的一切——孙耀祖狰狞的嘴脸、林静薇清冷的侧影、周先生激昂的讲台、自家那破败却熟悉的院落——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飞速旋转,却又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模糊而失真。那种强烈的爱憎、不舍与痛苦,在真正踏上这离岸之舟后,反而被这浩瀚的江水、无边的黑夜和刺骨的寒冷稀释、冻结了。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母亲冰冷而颤抖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和支撑。母亲反手紧紧抓住他,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指骨,仿佛他是这颠沛流离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船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者,始终坐在船尾,一言不发,只是偶尔调整一下舵柄,或者用力划几下桨,对抗着江流的推阻和风力的干扰。他那张被江风烈日刻满深壑的脸,在摇曳的灯影下,如同庙宇里斑驳的罗汉雕像,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与这江水打了一辈子交道后的、近乎麻木的坚韧。他的沉默,本身就成了这寒江夜航的一部分,透着一种亘古的、不容置疑的苍凉。
时间,在这片孤舟上,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的天际线上,终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亮光。那光亮起初淡得几乎难以察觉,却顽强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江雾,一点点驱散着沉沉的黑暗。
江面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两岸是模糊的、向后缓缓移动的丘陵和荒滩。江水不再是纯粹的墨黑,而是呈现出一种浑浊的、含着大量泥沙的土黄色,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彰显着大自然不容置疑的伟力。
天,快亮了。
母亲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昏昏沉沉地靠在陈烬余的肩膀上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父亲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坐姿,只是眼神不再望向虚无的黑暗,而是投向了那逐渐亮起的东方,那曙光照耀下的、未知的前方。
陈烬余轻轻挪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身体,望向船行的方向。
寒江孤影,晓星沉落。
离岸的舟,已经驶入了茫茫的主流,再也望不见来时的渡口。
第二十五章 初抵樊笼
天色在江风的撕扯和浪涛的颠簸中,终于完全放亮。但那亮光,是一种惨白的、毫无暖意的光,非但没有驱散寒意,反而将江面上的荒凉与浑浊照得更加清晰透彻。两岸的景致不再仅仅是模糊的轮廓,显露出真实的样貌——大多是荒芜的滩涂、杂草丛生的土坡,偶尔能看到远处低矮破败的茅屋,以及江边零星停泊着的、比他们这艘乌篷船更加破烂的小渔船。船夫们赤着脚,穿着无法蔽体的破棉袄,在寒冷的晨雾中机械地撒网、收网,脸上是同样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
这与陈烬余想象中的、通往繁华省城的航道景象,相去甚远。他心中那点对“新生”的模糊憧憬,被这真实而粗粛的沿途风光,悄然磨损掉了一层亮色。
船只又行进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的江面陡然开阔,水势也变得愈发湍急浑浊。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远处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黑影,像一片巨大的、生长在水边的、灰暗的丛林。随着船只的靠近,那黑影逐渐清晰——是无数鳞次栉比的房屋,灰瓦的顶,斑驳的墙,拥挤地堆叠在一起,沿着江岸铺陈开去,一眼望不到头。无数根细长的桅杆如同枯树林立,各式各样的船只——乌篷船、小划子、冒着黑烟的蒸汽火轮——在江面上穿梭往来,搅动着浑浊的江水,发出嘈杂的汽笛声、摇橹声和船工的吆喝声。
省城到了。
与梧城县那种带着陈旧诗意的灰暗不同,眼前的省城,呈现出一种更加庞大、更加混乱、也更加咄咄逼人的灰暗。那是一种被煤烟、尘嚣和无数人聚集的生存气息所浸染的、沉甸甸的灰色,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他们的乌篷船没有驶向那些看起来稍显规整的客运码头,而是在船夫的操控下,灵活地拐进了一条靠近江岸的、狭窄而肮脏的水巷。水巷两旁是歪歪斜斜的吊脚楼,黑色的木桩深深扎进浑浊的水里,楼与楼之间晾晒着五颜六色、却都显得灰扑扑的衣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着腐烂垃圾、人畜粪便、劣质煤烟和各种不明腥臭的气味,令人作呕。污水直接从临河的窗户倾倒下来,在水面上溅起油腻的泡沫。
最终,船只在一个由几根朽木勉强搭成的、极其简陋的小码头边停靠下来。
“到了。”一直沉默的船夫,用沙哑的嗓音吐出了两个字。
陈知书道了声谢,付清了剩余的船资,率先踏上了那摇晃不稳的跳板。陈烬余搀扶着依旧有些虚弱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跟着上了岸。
脚踏实地的那一刻,陈烬余并没有感到丝毫安心,反而有一种踏入另一个庞大、陌生而冰冷的“樊笼”的窒息感。脚下的泥土湿滑粘腻,布满污渍。周遭是嘈杂的、他几乎听不懂的快速方言,来往的行人大多面色匆忙,衣着破旧,眼神里带着一种都市底层特有的、混合着精明与麻木的神情。
父亲陈知书站在岸边,望着眼前这片混乱而陌生的景象,眉头紧紧锁起,眼神里也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茫然。他显然也对省城的这一面缺乏准备。李文渊在信中只说了接应的大致地点和方式,却未曾描述这里是如此一番光景。
“请问,可是陈知书陈先生?”一个穿着灰色短褂、看起来像是码头帮工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过来,试探着问道。
“正是鄙人。”陈知书整理了一下情绪,恢复了镇定。
“是李爷让我在此等候的。”年轻人确认了身份,态度恭敬了些,“李爷临时被学堂里的事绊住了,特意吩咐我先带三位去落脚的地方安顿。”
“有劳小哥。”陈知书点了点头。
年轻人不再多话,在前面引路。他们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狭窄、潮湿、堆满杂物和垃圾的巷弄里。巷子两边是低矮的棚户,用破木板、烂席子勉强搭成,里面隐约可见蜷缩的人影和昏暗的灯火。孩子的哭闹声、女人的咒骂声、男人的咳嗽声,不绝于耳。
这里与梧城县那种虽然破败、却还保留着几分传统市井格局的居住区完全不同,这里是一种赤裸裸的、被生存挤压到变形的、都市边缘的贫民窟景象。
母亲周氏紧紧抓着陈烬余的胳膊,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失望。她想象中的省城,纵然不是遍地黄金,也应该是整洁繁华的,何曾料到竟是这般不堪入目的地方?
陈烬余的心情也同样沉重。这就是他们背井离乡、几乎舍弃一切所投奔的“新生”吗?这与他心中那个代表着知识、机会和未来的“省城”,差距何止云泥!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年轻人在一扇歪斜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前停了下来。门牌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就是这里了。”年轻人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李爷暂时租下的,地方是小了点,胜在清净,租金也便宜。三位先将就一下。”
门被推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
屋里极其狭窄昏暗,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透进些许微弱的光线。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地,墙角挂着蛛网。屋里除了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和两条长凳,几乎别无他物。
这就是他们在省城的“家”。
母亲周氏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景象,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绝望的呜咽,身体软软地靠在了门框上。
陈知书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地盯着这间陋室,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
引路的年轻人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将钥匙放在桌上,说了句“李爷晚些时候会过来”,便匆匆离开了。
留下陈烬余一家三口,站在这间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省城的“新家”门口,如同三尊被遗弃在荒野的、冰冷的石像。
初抵樊笼,扑面而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比梧城县更加具体、更加冰冷的——现实的残酷。
第二十六章 陋室尘心
那间省城的陋室,像一口冰冷的棺材,将陈家三人从逃离的短暂亢奋中,猛地拽回了更加坚硬的现实地面。母亲周氏在门口那声绝望的呜咽之后,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被陈烬余和父亲半搀半抱着,才挪进了屋内。
她瘫坐在那张唯一的、铺着破旧草席的木板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黄色泥坯的墙壁,眼泪无声地顺着她憔悴的脸颊滑落,一滴,又一滴,落在她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粗糙变形的手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但那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她一生所有的寄托和想象,似乎都在踏入这间屋子的瞬间,彻底崩塌了。
父亲陈知书站在屋子中央,环视着这间比他梧城县书房还要狭窄、破败十倍的栖身之所。他那张一向缺乏表情的脸上,肌肉僵硬地抽搐着,眼神里翻滚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难以置信的惊愕,有理想幻灭的愤怒,有身为男人却让妻儿沦落至此的深切羞耻,还有一种被命运再次无情嘲弄后的、冰凉的绝望。他猛地抬起脚,似乎想狠狠踹向那摇摇欲坠的木桌,但脚抬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地停住,然后重重地踏回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他深吸了几口那带着浓重霉味的、令人窒息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母亲身边,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那动作却显得异常僵硬和笨拙。最终,他的手只是悬在半空片刻,又无力地垂落下来。
“蕙兰……”他唤着母亲的名字,声音干涩沙哑,“事已至此……暂且忍耐。文渊……他总会有所安排。”
这话语,与其说是安慰妻子,不如说是在说服他自己。那所谓的“安排”,在此刻这残酷的景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陈烬余没有去看父母那令人心碎的神情。他默默地放下肩上沉重的包裹,然后开始动手整理这间陋室。他知道,任何的悲伤和愤怒,在生存面前,都是奢侈的。他们必须尽快让自己在这方寸之地安顿下来,否则,连这最后的立足之地,都可能无法守住。
他找来角落里一把秃了毛的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的积尘和蛛网。灰尘漫天飞舞,在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那束可怜的光柱中,疯狂地舞动,如同他们此刻纷乱而无望的心绪。他又从门外水缸里舀来些冷水,浸湿了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布,开始擦拭那张布满油污和刻痕的桌子,以及那两条吱呀作响的长凳。
冷水刺骨,破布肮脏。每一下擦拭,都像是在擦拭着他们被迫接受的、不堪的现实。他的动作机械而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到这毫无意义的劳作之中。
母亲看着他忙碌而沉默的背影,眼泪流得更凶了,但她终于挣扎着站起身,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脸,也默默地加入进来。她接过陈烬余手中的破布,用力地擦拭着床板,仿佛要将那上面所有陌生的、不洁的气息都抹去。
父亲陈知书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他也弯下腰,提起那个装着书籍的藤箱,小心翼翼地放在墙角一个相对干燥的地方。然后,他拿起扫帚,接替了陈烬余,继续清扫屋角旮旯的灰尘。
一家三口,在这间散发着霉味和绝望的陋室里,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沉默的劳动,进行着他们在省城的第一次“安家”。没有言语,只有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抹布擦拭家具的摩擦声,以及彼此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这劳动,无法改变陋室的本质,却像是一种无声的仪式,宣告着他们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不得不在这冰冷的“樊笼”里,开始他们蝼蚁般的、新的挣扎。
当屋子勉强看起来能住人时,天色已经再次暗了下来。母亲从带来的有限行李中,找出一点米,用屋里那个缺了口的瓦罐,在角落里一个小泥炉上,熬了半锅稀粥。
没有菜,只有粥。
三人围坐在那张刚刚擦洗过的、依旧摇摇晃晃的桌子旁,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默默地喝着这顿抵达省城后的第一餐。
粥很稀,很烫,喝下去,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让空荡荡的胃部更加难受。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以及李文渊那熟悉而带着歉意的声音:“老师,师母,烬余贤弟,是我,文渊。”
第二十七章 文渊之诺
李文渊的到来,像是一根投入死水的树枝,暂时打破了陋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与绝望。
他提着一盏明亮的马灯,灯光驱散了屋内的昏暗,也映亮了他脸上那混合着歉意、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的神情。他穿着一身半新的藏青色长衫,比起在梧城县时,似乎多了几分省城文员的斯文气,但眉宇间也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老师,师母,实在是抱歉!”他一进门,便连连作揖,语气诚恳,“学堂里今日临时有紧急公务,脱身不得,未能亲至码头迎接,让三位受苦了!这住处……实在是委屈三位了!”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这间家徒四壁、霉味尚未散尽的陋室,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不忍和尴尬。
母亲周氏见到他,像是见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差点涌出来,她慌忙用袖子擦拭,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李……李先生来了,快请坐,家里……家里简陋……”
陈知书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声音依旧有些沙哑:“无妨。你能在此刻施以援手,已是雪中送炭。坐吧。”
屋里只有两条长凳,陈烬余默默地站起身,将自己的凳子让给李文渊,自己则靠墙站着。
李文渊道了声谢,坐下后,将马灯放在桌上,灯光跳跃着,将他担忧的面容照得更加清晰。
“老师,师母,烬余贤弟,”他斟酌着词语,语气沉重,“我知道,眼前这光景,与诸位想象相差甚远。省城居,大不易。尤其是眼下这年月,物价飞涨,房舍奇缺,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这样一处暂且安身的所在,已是……已是颇费周折了。”
他顿了顿,观察着陈知书的脸色,继续道:“此处虽然简陋,但地处城西,相对僻静,租金也低廉,正适合暂时过渡。至于日后……文渊定当竭力为老师寻觅更适宜的住处。”
陈知书沉默着,没有表态,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李文渊又将目光转向陈烬余:“烬余贤弟的学业,亦不可荒废。省立第一中学的插班考试,就在半月之后。我已托人打听清楚章程,所需荐书和担保,我也会尽快设法办理。以贤弟之才学,考入其中,应当不难。”
听到关乎儿子前程的具体安排,母亲周氏的眼睛里,终于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她急切地看着李文渊,又看看儿子,嘴唇翕动着,想说些感谢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陈烬余的心中也微微一动。省立第一中学,那是省城最好的中学之一,是他曾经不敢想象的地方。若能进入其中求学,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线曙光。他看向李文渊,低声道:“多谢李叔费心。”
李文渊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贤弟不必客气。我与老师虽无正式师徒之名,却有受教之恩,此乃分内之事。”
他随即又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推到桌子中央:“这是一点卤味和烧饼,给老师和师母、贤弟暂且充饥。另外……”他又拿出一个略鼓一些的信封,推到陈知书面前,语气更加郑重,“老师,这里面是二十块银元,是我这个月的部分薪俸,暂且贴补家用,万勿推辞。待老师职司落定,一切便会好转。”
二十块银元!这在当时,对于一个初来乍到、毫无根基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足以支撑他们度过最初、也是最艰难的时期。
母亲周氏看着那个信封,手都有些颤抖了。陈知书的眼神也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他盯着那个信封,沉默了许久许久。接受学生的接济,对于他这样一个极其看重颜面和气节的老派文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心理挣扎和尊严上的挑战。
陋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马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陈知书的手抬起,又放下,反复几次。最终,他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伸出那双微微颤抖的手,将那个信封缓缓拿起,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那信封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的脊背都似乎更弯了一些。
“……文渊,此情……陈某记下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屈辱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老师言重了!”李文渊连忙道,“学生能力有限,只能略尽绵薄之力。老师大才,屈居于此只是权宜之计。省立师范学堂那边,我已将老师的著述和荐函递了上去,几位资深教员看了,都颇为赞赏。只是……如今人事繁杂,流程冗长,还需些时日运作,请老师耐心等待。”
他将未来的希望,具体化为了“职司”和“入学”这两件实实在在的事情,虽然依旧前路漫漫,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黑暗和虚无。
李文渊又坐了一会儿,仔细询问了路上情况和眼前的困难,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并表示会尽快将办理插班考试所需的手续送来,这才起身告辞。
他提着马灯离开后,陋室里重新陷入了昏暗。但这一次,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似乎被冲淡了一些。桌上那包卤味和烧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那个装着二十块银元的信封,则像一块沉重的、却实实在在的压舱石,暂时稳住了这艘在风浪中颠簸的破船。
母亲周氏小心翼翼地收好那个信封,仿佛捧着的是全家人的性命。她看着那包食物,犹豫了一下,还是拆开来,将烧饼分给丈夫和儿子。
“吃吧……好歹是热乎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也带着一丝重新燃起的、对生活的卑微渴望。
陈烬余接过烧饼,咬了一口。面饼粗糙,却带着粮食本身的香气。就着冰冷的空气咽下去,胃里终于有了一点踏实的感觉。
他看向窗外。省城的夜空,被远处的灯火映照成一种浑浊的暗红色,看不到星辰。
文渊之诺,如同在这暗红夜色中点燃的一盏小灯,光芒微弱,却指明了方向,让他们在这陌生的“樊笼”里,有了继续挣扎下去的勇气和目标。
前路依旧坎坷,但至少,他们踩到了实地,并且,看到了第一缕,或许可以称之为“希望”的微光。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