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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渡口》
第一卷 《候船》
第二十章 离弦之箭
将笔记归还给林静薇的那个傍晚,陈烬余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回了家。他冲进自己的小屋,反手栓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回响,太阳穴也突突地疼。
巷口那一幕,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林静薇接过笔记时那微微怔忡的眼神,那欲言又止的、被夕阳镀上一层柔光的侧脸,还有他自己那近乎狼狈的、落荒而逃的背影……每一个细节都在反复播放,带着一种尖锐的、混合着解脱、羞耻和巨大失落感的痛楚。
他做到了。他将那份承载了太多情感与思绪的“信物”还了回去,也隐晦地传递了告别的讯息。这像是一支离弦的箭,一旦射出,便再无回头的可能。他切断了自己与这片土地、与那个人之间,最直接、最温暖的一条纽带。
一种巨大的空虚感,随之而来,迅速填满了因冲动而暂时亢奋的神经。他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黑暗中,他仿佛又闻到了那本笔记上淡淡的墨香,以及……她指尖那若有若无的茉莉清香。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林静薇之间那点朦胧而美好的可能,彻底结束了。不是因为孙耀祖的威胁,不是因为家庭的阻力,而是因为他自己,亲手画上了句号。为了那个渺茫的、远在省城的“新生”,他放弃了眼前这触手可及的、唯一的微光。
这值得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是他在当下境遇中,唯一能为自己、为家庭做出的,看似最“正确”的选择。这选择里,充满了无奈的悲壮,也充满了成长的残忍。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母亲小心翼翼的呼唤:“余儿?吃饭了。”
陈烬余用力抹了一把脸,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来了。”
他打开门,走到堂屋。晚饭已经摆上了桌,依旧是简单的粥和咸菜。父亲陈知书已经坐在桌旁,他没有看报纸,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神游物外,而是目光沉静地看着桌上那盏跳跃的油灯,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什么,似乎在深思。
母亲看看儿子有些红肿的眼圈和苍白的脸色,又看看沉默不语的丈夫,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给他盛了一碗粥。
饭桌上的气氛,比往日更加沉闷,却又暗流涌动。一种关乎未来命运的、巨大的不确定性,像无形的阴云,笼罩在这个小小的饭桌上。
终于,父亲陈知书放下了筷子,目光转向陈烬余,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省城之行,已初步定下。文渊那边打点妥当后,我们便动身。”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句话从父亲口中明确说出时,陈烬余的心脏还是猛地一缩,握着筷子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母亲周氏猛地抬起头,眼中既有期盼,也有惶恐:“这么快?那……这房子?家里的东西?”
“能变卖的就变卖,带不走的……便弃了吧。”父亲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轻装简从,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
“是非之地”四个字,他咬得格外重。陈烬余明白,这指的不仅是家庭的贫困,更是孙家那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在头顶的威胁。离开,是唯一的生路。
“那……烬余的学业?”母亲最关心的还是儿子。
“省城有更好的学堂。”父亲淡淡道,“到了那边,再作打算。”
陈烬余低着头,默默地听着父母的对话,粥在嘴里变得毫无滋味,如同嚼蜡。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反对的余地。家庭的命运之舟,已经调转了方向,驶向未知的省城,而他,只是这艘船上的一名乘客,只能随波逐流。
饭后,父亲将他叫到了书房。
这还是陈烬余第一次在非训斥的情况下,被父亲如此正式地叫到书房。书房里依旧堆满了书,但似乎比往日整洁了些许,空气中那股陈年墨锭和旧纸张的气味,似乎也淡了一些。
陈知书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坐在书桌后,那双曾经只与故纸堆交流的眼睛,此刻正锐利地、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意味,看着自己的儿子。
“今日在学堂,可还安稳?”父亲开口,问的却是寻常之事。
陈烬余心中一跳,面上竭力保持平静:“还好。”
陈知书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那节奏缓慢而稳定,像是在敲打着某种命运的节拍。
“大丈夫立于世,当断则断。”父亲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有些牵绊,当舍则舍。有些道路,虽险亦行。”
陈烬余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父亲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看到他内心深处那点刚刚被强行斩断的、隐秘的情愫。
他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还是……这只是他基于人生阅历的一种普遍告诫?
陈烬余无从判断,但他能感觉到,父亲这番话,并非无的放矢。
“孙家之事,你无需再过挂心。”陈知书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漠,但那淡漠之下,却隐藏着一丝冰冷的寒意,“离了梧城,便是海阔天空。他们……还伸不了那么长的手。”
这话语里,透着一股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近乎冷酷的决绝。陈烬余忽然意识到,父亲并非完全麻木,他只是将所有的愤怒、屈辱和不甘,都深深地压抑在了那套“劫灰”论之下,直到被逼到绝境,直到看到一丝可能的出路,那压抑已久的东西,才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我明白了,爹。”陈烬余低声道。
“去吧。”陈知书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桌上那本摊开的、不知名的古籍,恢复了那副与世隔绝的姿态。
陈烬余默默地退出了书房。
回到自己的小屋,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梧城县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要与这一切告别了。
那支离弦的箭,已经射了出去。它携带着家庭的希望,个人的决绝,以及一份被强行埋葬的、青春的悸动,飞向了不可知的未来。
前路是凶是吉,是明是暗,他已无从选择,只能前行。
第二十一章 风声鹤唳
决定离开的消息,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个本就压抑的家庭里,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这涟漪并非欢欣鼓舞,而是一种更加具体、更加琐碎、也更加磨人的焦虑与忙碌。
母亲周氏开始着手整理家当。这个过程充满了艰难与心酸。那些陪伴了她大半辈子的瓶瓶罐罐、桌椅箱柜,每一件都承载着岁月的记忆和生活的痕迹,如今却要一一甄别,决定它们的去留。能变卖的,诸如那对陪嫁的樟木箱子、几件半新的家具,被母亲擦拭得干干净净,等待着不知何时会上门的、必然会拼命压价的旧货商人。带不走的,比如那些破旧的坛坛罐罐、用了多年的炊具,则被堆放在墙角,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像是被遗弃的孤儿,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庭的败落。
每一次与旧物的告别,都像是在母亲心上割了一刀。陈烬余时常看到她对着某件物品发呆,眼圈泛红,然后用力地摇摇头,继续手上的活计。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瘦削,那身原本就显宽大的粗布衣衫,如今更是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
父亲陈知书则变得更加深居简出。他不再去茶馆,也不再与任何旧相识来往,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里,整理着他的那些书籍。与母亲处理杂物时的伤感不同,父亲处理书籍时,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他将那些他认为无用、或者过于沉重的典籍,毫不留情地挑拣出来,堆在一边,准备一并处理掉。那些他曾视若珍宝的线装书,如今在他手中,仿佛只是一堆带有文字的纸张。这种决绝,让陈烬余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家里时常有陌生面孔进出。有时是来看家具的旧货贩子,他们用挑剔而世故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家徒四壁的院落,报出的价格低得令人心寒;有时是父亲暗中联系、负责办理路引和打点行程的中间人,他们行色匆匆,与父亲低声交谈几句便迅速离去,神色间带着一种隐秘和谨慎。
这种种迹象,都无法完全掩人耳目。左邻右舍开始投来探究的目光,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在巷子里流传。陈烬余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正在周遭聚集。孙家在这梧城县耳目众多,他们准备举家迁往省城的消息,恐怕瞒不了多久。
这种“风声鹤唳”的氛围,让陈烬余在学校里的每一天都如坐针毡。他变得更加敏感,任何投向他的异样目光,都可能让他心中警铃大作。他尽量避免与任何人产生不必要的接触,尤其是林静薇。
自那日巷口归还笔记后,他与林静薇之间,便陷入了一种彻底的、心照不宣的沉默。他们就像两条短暂交汇后又各自奔向不同方向的溪流,再无波澜。偶尔在教室里目光无意中相遇,她也总是迅速地、平静地移开视线,仿佛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同窗。这种彻底的疏离,比之前的尴尬更让陈烬余感到一种钝痛,但也让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离别已成定局,无需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放学,陈烬余刚走出校门不远,便被两个穿着黑色短褂、流里流气的青年拦住了去路。这两人他见过,是时常跟在孙耀祖身边厮混的狐朋狗友。
“哟,陈大学子,这是急着去哪儿啊?”其中一个吊梢眼的青年,歪着嘴,不怀好意地笑着,用身体挡住了陈烬余的去路。
陈烬余的心猛地一沉,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另一个满脸痞气的青年嬉皮笑脸地凑近,伸手想去拍陈烬余的肩膀,被陈烬余侧身躲开,“就是听说,陈秀才家最近挺热闹啊?又是卖家具,又是找门路的,这是……准备挪窝了?”
果然!消息还是走漏了!陈烬余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竭力保持镇定:“我家的事,不劳你们费心。”
“话不能这么说嘛。”吊梢眼青年阴阳怪气地道,“孙少爷可是很关心你们家的动向呢。你说,这欠着债呢,就想拍拍屁股走人?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我们没想赖账。”陈烬余冷冷道,“只是暂时离开,日后定然归还。”
“日后?谁知道你们这一走,还回不回来?”痞气青年脸色一沉,露出凶相,“孙少爷说了,让你们陈家老老实实待在梧城,哪儿也别想去!要是敢偷偷溜走……哼,后果自负!”
赤裸裸的威胁,像冰冷的刀子,抵在陈烬余的咽喉。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孙家果然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
“我们要去哪里,是我们的自由。”陈烬余强迫自己挺直脊梁,目光毫不退缩地迎视着对方,“孙家再势大,也大不过王法!”
“王法?”两个青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发出一阵猖狂的嗤笑,“在梧城县,孙老爷的话,就是王法!小子,识相点,回去告诉你那穷酸老爹,安分点!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说完,两人又恶狠狠地瞪了陈烬余一眼,用力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这才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陈烬余被撞得踉跄了一下,站稳身体,看着那两个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拳头紧紧握起,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孙家的阴影,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迅速收紧,试图将他们牢牢困死在这梧城县。
离开的计划,必须加快了!否则,恐怕真的就走不了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惧和愤怒,快步向家中走去。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父亲。
回家的路,从未如此漫长而危机四伏。他感觉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他,每一个转角都可能隐藏着未知的危险。
他知道,与时间赛跑的时刻,到了。
第二十二章 无声告别
孙家爪牙的威胁,像一盆冰水,彻底浇醒了还残存着一丝侥幸心理的陈家人。陈知书在听到儿子的叙述后,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那双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射出一种近乎凶狠的厉光。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猛地站起身,再次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但这一次,书房的门并未隔绝掉所有的声息。陈烬余和母亲周氏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急促的踱步声,以及偶尔传来的、纸张被狠狠拂落在地的声响。父亲像是在进行一场极其激烈而痛苦的内心的搏杀。
母亲周氏吓得脸色煞白,双手紧紧绞着衣角,无助地看着儿子,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家庭的命运,仿佛悬于一线。
良久,书房的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拉开。陈知书站在门口,脸色是一种异样的潮红,眼神却锐利得像刚刚淬火打磨过的刀锋。
“不能再等了!”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文渊那边,我亲自去信催问!最迟……后天夜里必须动身!”
“后天夜里?”母亲惊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舍,“这么急?很多东西都还没……”
“命都要没了,还要那些身外之物做什么!”陈知书厉声打断她,目光如电扫过妻子和儿子,“收拾最紧要的细软和衣物,其他的,一概弃了!谁敢走漏半点风声……”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让周氏浑身一颤,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家庭的机器,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运转起来。原本还带着些许留恋的整理,变成了仓促而狼狈的舍弃。母亲含着泪,将一些实在舍不得、却又无法带走的旧物,偷偷藏进灶膛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它们留存在记忆里。父亲则将他最终筛选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几箱书籍打包封好,动作快得近乎粗暴。
一种大难临头般的恐慌气氛,笼罩着这个小小的院落。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味道。
陈烬余帮着父母收拾,动作机械,大脑却一片混乱。后天夜里……这意味着,他在梧城县,只剩下明天最后一天了。
最后一天……他该如何度过?
他想起周先生那睿智而殷切的目光,想起那几个在他困境中给予他无声支持的普通同学,想起这所承载了他无数苦闷与少许欢愉的校园……还有,她。
他必须去告别。不是那种仪式化的、可能引来麻烦的正式告别,而是一种无声的、只存在于他内心的告别。
第二天,陈烬余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默默地吃完母亲准备的、或许是他们在梧城县的最后一顿早饭,然后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走出了家门。
他走得很慢,目光贪婪地掠过这条他走了无数次的青石板路,掠过路旁斑驳的墙壁和熟悉的店铺,掠过早起忙碌的街坊邻居那平凡而鲜活的面容。这一切,曾经是他生活的全部背景,而明天之后,都将成为遥不可及的回忆。
来到学校,走进教室。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异。同学们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准备着一天的课程。阳光透过窗格,照在熟悉的课桌上,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靠窗的座位。
林静薇已经坐在那里了。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紫色的上衣,衬得她脖颈愈发修长白皙。她微微侧着头,阳光在她柔顺的发丝上跳跃,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正低头看着书,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置身于一个独立而美好的世界,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陈烬余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楚。这就是他青春里唯一的光亮,是他灰暗岁月中最珍贵的慰藉。而今天,是他能够如此近距离地、安静地看着她的最后一天。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拿出课本,只是静静地坐着,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地、近乎奢侈地,描摹着她的侧影。
周先生来上课了。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青布长衫,声音依旧带着那种金属般的质感。他今天讲解的是一篇骈文,辞藻华丽,意境悠远。陈烬余努力集中精神听着,想要将这最后的知识,这最后来自周先生的教诲,牢牢刻进脑海里。他知道,省城或许有更好的先生,但周先生对他精神的启蒙,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课间休息时,他没有离开座位。他看到林静薇和几个女伴低声交谈了几句,脸上露出清浅的笑容,那笑容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清澈而动人。他看到孙耀祖的那个空座位,像教室里一个丑陋的伤疤,提醒着他离开的紧迫与必要。
他也看到了那几个曾经声援过他的同学,他们对他投来友善而带着一丝担忧的目光。陈烬余对他们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歉疚。他无法向他们道别,只能将这份情谊默默珍藏。
一整天,他都处于一种极其敏感而恍惚的状态。老师的讲课声,同学的喧闹声,窗外鸟儿的鸣叫声……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离别的纱幔,变得有些不真实,带着一种挽歌般的凄美。
他几乎没有听进去多少知识,他的全部感官,都在拼命地汲取着关于这里的一切——空气的味道,光线的角度,黑板上的粉笔痕,还有……前排那抹淡紫色的、宁静的身影。
放学铃声,最终还是响起了。那清脆而悠长的钟声,在陈烬余听来,如同丧钟,敲响了他与这里告别的时刻。
同学们开始收拾书本,陆续离开教室。陈烬余动作迟缓地整理着自己的书包,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林静薇。
他看到她也收拾好了东西,站起身,和女伴一起向教室外走去。
就在她即将走出教室门口的那一刻,她似乎无意中,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侧过头,目光极其快速、极其轻淡地,扫过了他的方向。
那目光没有任何停留,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拂过水面的微风,不留一丝痕迹。
但陈烬余却捕捉到了。
他的心,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跳动。
然后,她转过头,和女伴说笑着,走出了教室,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光线里。
教室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独地投射在空荡荡的、布满刻痕的课桌上。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桌面上那个他曾经用力刻下的“志”与“气”。刻痕依旧清晰,只是刻下它们的那颗心,已经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教室里最后的、带着墨香和青春气息的空气,永远留在肺腑之中。
然后,他背起书包,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教室,走出了校门。
没有回头。
这是一场盛大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无声的告别。
告别学堂,告别同窗,告别恩师,告别……那抹他永远无法触及的、淡紫色的微光。
青春的渡口,帆已张满,缆将解开。
前方,是茫茫的、未知的省城,是命运的下一程。
第二十三章 夜渡
最后一天在梧城县的时光,是在一种极度压抑的、近乎凝固的寂静中度过的。当最后一缕天光被墨色的夜幕吞噬,陈家大院便早早地熄了灯火,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蜷缩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等待着逃离的时机。
堂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而模糊的光影。陈烬余和父母默默地坐在黑暗中,谁也没有说话。母亲周氏紧紧攥着一个不大的蓝布包裹,里面是他们仅剩的、最值钱的细软和几件换洗衣物,她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每一次窗外传来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让她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一颤。
父亲陈知书则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坐在八仙桌旁,脊背挺得笔直,在月光下勾勒出坚硬而冷峻的轮廓。他的目光透过窗户,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空洞或愤怒,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封的冷静,那是一种将所有的情绪都彻底压抑、只专注于“离开”这个唯一目标的决绝。
陈烬余坐在母亲身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那是一种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焦虑、恐惧、不舍和挣扎后,终于被耗尽了所有情绪、只剩下麻木等待的平静。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把他随身携带的小刀,冰凉的金属质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时间,在黑暗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缓慢得如同黏稠的沥青。
约莫子时前后,院门外,传来了三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叩门声。笃,笃笃。
如同听到了进攻的号角,陈知书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快步走到院门后,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压低声音,警惕地问:“谁?”
“陈先生,是我,文渊安排来接应的,姓赵。”门外传来一个同样压低的、沉稳的男声。
陈知书仔细辨认了一下,这才小心翼翼地拔开门栓,将院门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个穿着深色短褂、身形精干的汉子闪了进来,他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院子里的情况,对陈知书点了点头:“车马已经在西城外码头等着了,随时可以动身。”
“有劳赵兄弟。”陈知书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冷静,但陈烬余能听出那底下隐藏的一丝如释重负。
没有过多的寒暄,母亲周氏颤抖着站起身,陈烬余接过她手中沉重的包裹背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搀扶住几乎要软倒的母亲。陈知书则提起那个装着最重要书籍和文稿的藤箱。
一家三口,跟着那个姓赵的汉子,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他们生活了多年、如今却要弃之如敝履的院落。
院门在身后被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为一段人生画上了休止符。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凄冷的月光和更显深邃的黑暗。夜风呼啸着穿过空荡的街巷,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冤魂的哭泣。梧城县沉浸在睡梦之中,对这场正在发生的、关乎一个家庭生死存亡的逃离,一无所知。
他们贴着墙根的阴影,脚步急促而轻捷,不敢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陈烬余能感觉到母亲抓着他胳膊的手,冰冷而用力,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他自己的心脏也跳得如同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夜晚冰冷的寒气,刺痛着肺叶。
所幸,一路上并未遇到任何巡夜的人,也没有碰到孙家可能布下的眼线。或许,孙家也未曾料到,他们竟会如此决绝地选择在深夜悄然离开。
穿过熟悉的、此刻却显得陌生而危险的街道,他们终于来到了西城门附近。城门早已关闭,但那姓赵的汉子似乎早有安排,他带着他们绕到城墙下一处坍塌已久的豁口。这里杂草丛生,位置隐蔽,是平日里一些贫苦人家或者不法之徒偷偷进出城的地方。
“从这里出去,沿着小路往下走,不到一里地就是码头。”赵汉子低声道,指了指豁口外那更深沉的黑暗。
陈知书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几块银元,塞到赵汉子手中:“大恩不言谢。”
赵汉子没有推辞,接过银元,拱了拱手:“陈先生保重,一路顺风。”说完,他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城墙的阴影里。
现在,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了。
陈知书率先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钻过那低矮而危险的豁口。陈烬余搀扶着母亲,紧跟其后。豁口处的砖石尖锐而冰冷,刮擦着他们的衣物和皮肤。
当他们终于完全置身于城墙之外时,一种混合着逃离牢笼的轻松和面对未知的茫然,瞬间攫住了他们。
眼前是一片更加开阔、也更加荒凉的野地。远处,青弋江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粼粼的波光,像一条巨大的、沉默的黑龙,横亘在大地之上。江风更大,带着浓重的水汽和寒意,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站立不稳。
隐约可以看到,下游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码头轮廓,码头上似乎停泊着几艘模糊的船影。
“走!”陈知书低喝一声,声音在风中被撕扯得有些变形。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那条泥泞而坎坷的江边小路,向着码头的方向艰难前行。母亲周氏体力不支,几乎半靠在陈烬余身上。陈烬余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母亲,同时还要背负着那个沉重的包裹。每一步,都像是在与过去告别,又像是在向着不可知的未来挣扎。
终于,他们抵达了码头。
码头上空荡荡的,只有一艘乌篷船静静地停靠在岸边,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被江风吹得摇曳不定的气死风灯,像黑暗中唯一指引方向的星辰。
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船夫站在船头,看到他们到来,默默地搭好了跳板。
没有言语,陈知书率先踏上了摇晃的跳板,登上了船。陈烬余搀扶着母亲,也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乌篷船随着他们的登船,微微晃动了一下,船底撞击着江水,发出空洞的回响。
船夫见他们都已上船,便一言不发地解开了缆绳,用长长的竹篙在岸边用力一撑。
船,离开了码头,缓缓地滑入了江心。
陈烬余站在船尾,回过头,望向那片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土地。
梧城县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而黑暗的轮廓,像一头匍匐在江边的、沉睡的巨兽。城墙上零星的灯火,如同巨兽惺忪的睡眼,冷漠地注视着他们的离开。那里,有他苦涩而压抑的童年,有他萌动而夭折的初恋,有他敬重的师长,也有他憎恶的仇敌……所有的一切,都随着船只的远离,被迅速地推向了记忆的深处,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江风猛烈地吹拂着他的头发和衣衫,带着刺骨的寒意。江水在船下哗哗地流淌着,奔涌向前,永不停歇,仿佛象征着时间的无情和命运的不可逆转。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渺小。在这茫茫的夜色中,在这宽阔而未知的江面上,他们这一叶孤舟,将漂向何方?
父亲和母亲相互依偎着坐在船舱里,沉默地望着漆黑的江面,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与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烬余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消失在夜色与江水雾气中的黑色轮廓,然后转过身,面向船头的方向。
那里,是下游,是省城,是未知的明天。
夜渡寒江,前程未卜。
青春的渡口,他已驶离了最初的岸,正式进入了那波涛汹涌、广阔而凶险的——人生之海。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