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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渡口》
第一卷 《候船》
第十六章 惊澜之后
林静薇那一声“裂帛”般的喝止,如同定身咒语,将孙耀祖那癫狂的动作硬生生冻结在半空。他握着刀的手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愤怒和被当众驳斥的羞耻而剧烈抽搐着,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挡在陈烬余身前的林静薇,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受伤,以及一种更加深沉的、扭曲的怨毒。
时间仿佛凝固了。教室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剩下众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市井喧嚣,愈发衬出这方空间的紧绷与诡异。
陈烬余站在林静薇身后,能清晰地看到她纤细的肩膀在微微颤抖,那方被她紧紧攥在手中的白色手帕,边缘已被汗水浸透。她是在害怕的。这个认知像一根针,刺破了陈烬余心中翻涌的感动与震撼,带来一阵尖锐的心疼。她一个弱质女流,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如此决绝地挡在利刃之前?
他不能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依旧狂跳的心脏和四肢残留的冰冷麻痹感,向前迈了半步,几乎与林静薇并肩。他没有去看孙耀祖,而是将目光投向周围那些惊魂未定的同学,最后,落在了闻讯赶来、正挤在教室门口、脸色煞白的几位教员身上。
“先生,”他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孙耀祖携带利刃入校,并欲持刀行凶,在场所有同学,皆为见证。”
这句话,像一块投入冰面的石头,打破了僵局。门口的教员们如梦初醒,其中一位身材高大的体育教员一个箭步冲上前,趁孙耀祖还在发愣,迅捷无比地扣住了他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拧!
“哎哟!”孙耀祖吃痛,惨叫一声,弹簧刀“哐当”一声掉落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声响。
刀,终于离开了他的手。
几乎在刀落地的同时,林静薇紧绷的身体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微微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课桌才稳住身形。陈烬余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她,指尖刚触碰到她的衣袖,她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缩了回去,低着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缕寒风,吹散了陈烬余心中刚刚升起的些许暖意。他明白了。她可以为了道义和同窗之谊挺身而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有任何超越寻常的牵扯。孙耀祖那些污言秽语,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们,让她不得不更加谨慎,甚至……刻意疏远。
这时,学校的训导主任铁青着脸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刀,又扫视了一圈狼藉的教室和面色各异的学生,最后目光落在被体育教员扭住、依旧在挣扎咒骂的孙耀祖和脸色苍白的陈烬余、林静薇身上。
“简直无法无天!”训导主任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把孙耀祖带到训导处!其他人,留下姓名班级,说明情况!今日之事,学校必定严惩不贷!”
孙耀祖被连推带搡地带走了,临走前,他回过头,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狠狠地在陈烬余和林静薇脸上剜过,无声地传递着“这事没完”的疯狂讯息。
陈烬余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平静地迎视着。经过刚才生死一线的惊魂,他发现自己对孙耀祖的恐惧,反而淡化了许多。当最坏的情况几乎发生时,剩下的,反而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冷静。
他开始配合教员,叙述事情经过。他的叙述条理清晰,重点突出,既说明了孙耀祖平日的挑衅和今日的暴行,也隐去了林静薇借书等可能引发更多流言的细节。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林静薇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恰好路见不平的旁观者。
林静薇也低声做了简短的陈述,证实了孙耀祖持刀欲伤人的事实,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做完记录,训导主任让其他学生散去,只留下了陈烬余和林静薇,说校长要亲自过问。
同学们神色各异地离开了教室,临走前,投向陈烬余和林静薇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意味——有同情,有敬佩,有好奇,当然,也少不了窥探和臆测。
教室里终于空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几位面色凝重的教员。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户,将空气中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也在地上那柄冰冷的弹簧刀上,反射出一点凄艳的光。
陈烬余和林静薇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站着,彼此都能听到对方不太平稳的呼吸声,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共历,非但没有拉近他们的距离,反而在这被迫的独处中,衍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微妙的张力。
他感激她,无比感激。没有她,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他们之间那无形的、却又坚不可摧的壁垒——家世的悬殊,流言的可怕,以及孙耀祖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威胁。
这份在绝境中萌生的、朦胧而纯洁的情愫,尚未真正开始,似乎就已预见了其命运的多舛。
惊澜虽暂息,余波正未平。而这余波,将会把他们冲向何方,无人知晓。
第十七章 暗室微光
校长室的问话,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走过场。面对孙耀祖持刀伤人的铁证,以及众多学生的证词,校方即便忌惮孙家的势力,也无法公然袒护。最终的处理结果是:孙耀祖被勒令停学反省,具体期限未定,等待进一步调查;其携带的刀具被没收;并对陈烬余和林静薇进行了口头安抚,要求他们对此事暂时保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这个结果,在陈烬余的意料之中。停学,对孙耀祖而言不痛不痒,甚至可能让他有更多时间在外面酝酿更恶毒的计划。但至少,暂时将他逐出了校园,为自己和林静薇赢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从校长室出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几间教员办公室还亮着灯。寒风呼啸着穿过空旷的操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凄清。
陈烬余和林静薇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通往校门的青石板路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走到校门口,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今天……谢谢你。”陈烬余终于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忽。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向她道谢,为了那奋不顾身的挡刀之举。
林静薇微微侧过头,月光勾勒出她柔美的侧脸轮廓,看不清具体表情。
“没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任何人看到那种情况,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她刻意将她的行为普遍化,淡化其中的个人色彩。陈烬余听懂了其中的疏离,心中微微一涩。
“还是要谢谢你。”他坚持道,然后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孙耀祖……他可能会报复。你……一定要小心。”
林静薇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你也是。”她补充道,声音依旧很轻。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陈烬余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还是关心他的。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两人都站着没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场对话。
“我……”陈烬余鼓足勇气,想说些什么,比如关于那本笔记,关于江边那点春痕,关于他心中那无法言说的感激与……悸动。
但他刚开口,林静薇却像是被惊扰了一般,飞快地打断了他:“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好。”千言万语,被堵回了喉咙里,化作一个干涩的音节。
林静薇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便转身,快步走进了校门外那条被昏暗路灯笼罩的街道,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与灯影的交界处。
陈烬余独自站在寒冷的校门口,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心中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怅然若失的情绪。他们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危机,距离曾经如此之近,近到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能感受到她身体因恐惧而微微的颤抖。然而,危机过后,那无形的隔阂却又如此清晰地横亘在他们之间,比之前更加坚韧,更加令人无力。
他在寒风中站了许久,直到手脚都有些冻僵了,才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回家的路,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重。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母,该如何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儿子差点在學校被捅死?除了增添他们的恐惧和无力感,还能有什么作用?
他推开那扇熟悉的、沉重的院门时,心里已经做好了面对责问或者更沉重压抑气氛的准备。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堂屋里竟然亮着灯。母亲周氏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忙碌,而是坐在桌旁,就着灯光缝补着什么。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竟然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
“回来啦?怎么这么晚?”母亲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担忧,但并非质问。
“学校里……有点事,耽搁了。”陈烬余含糊地应道,下意识地避开了母亲的目光。
母亲看着他,眼神复杂,似乎想追问,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走向厨房:“灶上温着粥,我去给你盛。你爹……他出去了。”
“出去了?”陈烬余有些意外。父亲在这个时间点出门,是极其罕见的。
“嗯。”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下午……你爹以前的一个学生来看他,说是现在在省城做事,邀他出去……坐坐。”
父亲的学生?省城做事?陈烬余心中一动。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几乎断绝了与所有旧日同窗、学生的来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怎么会突然有学生来访?而且还是从省城来的?
他走到桌边坐下,心中充满了疑惑。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和一碟咸菜走出来,放在他面前。
“快吃吧。”母亲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混合着担忧和一丝微弱希望的光芒,“你爹他……也许是想通了些。”
陈烬余默默地喝着粥,心思却完全不在食物上。父亲想通了?想通什么?是终于肯放下身段,去寻求昔日的帮助?还是……另有打算?
无论是什么,这个突如其来的“学生来访”,像是一道微弱的光,射入了这个长久以来被绝望笼罩的、黑暗的家。虽然光芒微弱,方向不明,但至少,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一成不变的死寂。
他想起周先生的话,想起林静薇指给他看的那点春痕,又想起今天父亲这反常的举动。
也许……也许严冬真的快要过去了?也许冰层之下,真的有潜流在涌动,准备着破冰而出的那一刻?
他喝完粥,帮母亲收拾了碗筷,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他没有立刻点灯,而是坐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风声。
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生死一线,人情冷暖,希望与绝望交织。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但在这疲惫深处,却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星,在顽强地闪烁着。
暗室之中,虽只微光,已足慰人心。
他知道,前路依然艰险,孙耀祖的威胁并未解除,家庭的困境依旧存在,他与林静薇之间那朦胧的情感更是前途未卜。
但此刻,他愿意相信,这漫长而酷寒的冬季,终有尽头。
第十八章 旧雨新知
父亲陈知书那晚回来得很晚。陈烬余躺在床上,听到院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的声音,听到父亲刻意放轻、却依旧带着几分虚浮的脚步声走过堂屋,然后是书房门被关上的轻微响动。自始至终,父亲没有来他房间,也没有与母亲多说什么。
然而,一种微妙的变化,却像无声的溪流,悄然在这个家里弥漫开来。
第二天清晨,陈烬余起床时,惊讶地发现父亲竟然已经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捧着那些泛黄的古书,而是面前摊开着一张报纸——那是梧城县仅有的、消息滞后多日的《申报》。父亲戴着那副断了腿、用棉线勉强缠住的老花镜,看得十分专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锅碗瓢盆的声音似乎也比往日轻快了些许。看到陈烬余出来,她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却又掩藏不住的希冀神情,低声说:“你爹他……昨晚回来,说省城那边,或许有些机会……”
陈烬余没有追问。他知道,母亲知道的也有限,而且父亲素来不喜家人过问他的“外事”。但他能感觉到,那层笼罩在父亲身上、如同铁锈般厚重沉滞的绝望气息,似乎被什么东西撬开了一道缝隙,虽然依旧沉重,却不再是完全的死寂。
他默默地吃完早饭,准备去上学。临出门时,父亲忽然从报纸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不再是完全的空洞,似乎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内容。
“路上……小心些。”父亲的声音依旧干涩,却少了往日的麻木,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关切。
陈烬余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知道了,爹。”
走出家门,踏上熟悉的青石板路,陈烬余的心境与昨日已然不同。家庭的阴云似乎淡去了一分,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那令人窒息的绝对黑暗,出现了一丝松动。
来到学校,气氛依旧有些异样。同学们看他的目光更加复杂,好奇、同情、敬畏、疏远……种种情绪交织。孙耀祖的座位空着,像教室里一个突兀而危险的缺口,提醒着所有人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
陈烬余尽量无视这些目光,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静薇的座位。她已经到了,正低头看着书,侧脸平静,仿佛昨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陈烬余敏锐地察觉到,她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更加无形的、拒绝打扰的屏障。
课间休息时,几个平时与他并无深交、但家境同样普通的同学,主动走过来,低声与他交谈了几句,话语间充满了对孙耀祖的不满和对他的同情与支持。这种来自同龄人的、朴素的声援,让陈烬余感到一丝暖意。他不再是完全孤立的。
然而,更多的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成了焦点,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放大、被解读。他必须更加谨言慎行,尤其是在面对林静薇时。
一整天,他和林静薇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目光的偶然接触,都被她迅速地、不着痕迹地避开。她像是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条清晰的界限,将昨日的“意外”牢牢封存,不容许再有丝毫越界。
陈烬余理解她的处境,也尊重她的选择。但心中那份刚刚萌芽便被冰霜覆盖的情感,依旧带来了隐秘而持续的钝痛。
放学时,他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等到教室里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才起身离开。他不想再与林静薇在校门口遭遇那种尴尬的沉默。
他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思绪纷乱。家庭的微弱转机,校园里复杂的人际,还有那份无法言说、也无处安放的情感……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成长的沉重。
快走到家时,他在巷口遇到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那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面容斯文,气质与梧城县常见的市井百姓颇为不同。他正站在巷口,似乎在辨认门牌号。
看到陈烬余,那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开口问道:“这位小同学,请问陈知书陈先生家,是住在这里吗?”
他的口音带着明显的官话腔调,不是本地人。
陈烬余心中一动,立刻联想到了母亲所说的“父亲的学生”。
“是的,就在前面。”陈烬余指了指自家院门的方向,同时谨慎地观察着对方。
“多谢小同学。”那人笑着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陈烬余,眼神里带着一丝欣赏,“你是陈先生的公子吧?果然一表人才。”
陈烬余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没有多言,领着那人往家走去。
推开院门,父亲陈知书正站在院子里,似乎在等待。看到陈烬余身后的陌生人,他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是眼神更加复杂了些。
“老师。”那陌生人见到陈知书,立刻快步上前,恭敬地行了一个礼,态度十分谦逊。
“文渊,你来了。”陈知书的声音平静,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暮气,“屋里说话。”
被称为“文渊”的男人应了一声,又对陈烬余友好地笑了笑,这才跟着陈知书走进了堂屋。
陈烬余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扇关上的堂屋门,心中波澜起伏。
李文渊……他隐约记起,似乎听母亲提起过这个名字,是父亲早年颇为赏识的一个学生,后来去了外地,据说颇有作为。
旧雨新知,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来访,会给这个家庭,带来怎样的变数?
是真正打破坚冰的春风,还是另一场未知风暴的前奏?
陈烬余不得而知。但他能感觉到,命运的河流,似乎正在一个关键的渡口,打着旋,酝酿着转向。
而他,这条河上的小舟,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不被这突如其来的湍流倾覆。
第十九章 青鸟之探
父亲陈知书与那位名叫李文渊的学生在堂屋里闭门谈了很久。陈烬余回到自己的小屋,却无法静下心来读书。堂屋里隐约传来的谈话声,像投入静湖的石子,不断在他心中荡开涟漪。他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词语,如“时局”、“省城”、“机会”、“教育”等等,这些词语本身就足以引发无限的联想。
母亲周氏也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她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时而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倾听堂屋的动静,脸上交织着期盼与不安。
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堂屋的门才“吱呀”一声被推开。李文渊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与站在院子里的陈烬余和周氏点头致意。
“师母,烬余贤弟,那我就先告辞了。”他的态度依旧恭敬有礼。
陈知书将他送到院门口,两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月光下,陈烬余看到父亲一向佝偻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些许,虽然面容依旧清癯,但眼神里那死水般的沉寂,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微澜。
送走李文渊,陈知书回到堂屋,没有立刻回书房,而是在八仙桌旁坐了下来。母亲连忙端上热茶,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陈知书端起茶杯,却没有喝,目光有些悠远地望着门外沉沉的夜色,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陈烬余和母亲的耳中:
“文渊在省立师范学堂谋了个文牍的职司,虽非显要,倒也清贵安稳。他说……如今省城风气渐开,新式学堂如雨后春笋,亟需教员。以我的资历……或可一试。”
母亲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黑暗中点燃了两盏小灯:“去省城?当先生?这……这能成吗?”
“成不成,总要试过才知。”陈知书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赌徒般的决绝,“文渊愿意代为引荐。总好过……困守在此,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四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陈烬余的心上。他明白,父亲指的不仅是家庭的贫困,更是孙家那如同附骨之疽的债务和压迫。去省城,或许是一条绝处逢生之路。
“那……家里的债……”母亲的声音带着颤抖。
“文渊答应,可以先借支一些薪俸,助我们渡过眼前难关,安顿下来再说。”陈知书放下茶杯,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陈烬余,“烬余,你的学业……”
陈烬余的心猛地一跳。去省城?这意味着要离开梧城县,离开这所他熟悉的学校,离开……她。
一股强烈的不舍和茫然,瞬间攫住了他。
但他看着父亲眼中那难得一见的、名为“希望”的微光,看着母亲那饱含期待的眼神,所有拒绝和犹豫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我……我听爹的安排。”他低下头,声音艰涩。
这是一个可能改变家庭命运的机会,他不能因为自己那点隐秘的、前途未卜的儿女情长,而成为绊脚石。
陈知书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似乎看穿了他平静外表下的波澜,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此事尚需从长计议,莫要外传。”
这一夜,陈烬余失眠了。
省城,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代表着未知与可能。离开,意味着摆脱孙耀祖的阴影,意味着家庭可能获得新生。但同时也意味着,与他十六年来所熟悉的一切告别,与周先生,与那些给予他温暖的同学,与……林静薇告别。
他想起她挡在他身前的决绝背影,想起江边那一点春痕,想起她借给他的那本充满墨香的笔记……这一切,难道就要这样戛然而止了吗?
他甚至还没有机会,向她表明心迹,哪怕只是最隐晦的暗示。
一种强烈的不甘和冲动,在他心中滋生、蔓延。他必须做点什么!在一切可能结束之前,他必须让她知道……知道他的心意,哪怕只是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也好过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草般疯狂生长,再也无法遏制。
第二天上学,陈烬余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他几次偷偷望向林静薇,她依旧安静得像一幅画,周身笼罩着那层疏离的屏障。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机会与她单独交谈。
放学铃声响起,他看到林静薇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书本站起身。陈烬余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故意拖延着,等到她快要走出教室门口时,才猛地站起身,快步跟了上去。
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她的身后。走出校门,穿过熟悉的街道。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看着她纤细而挺直的背影,心中充满了紧张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终于,在拐入那条通往她家、相对僻静的巷口时,陈烬余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低声唤道:
“林同学。”
林静薇的脚步顿住了。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讶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像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陈烬余看着她那清澈而平静的眼睛,事先准备好的所有话语,瞬间都卡在了喉咙里,大脑一片空白。巷口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张了张嘴,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手心里全是汗。在生死关头都能保持的冷静,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他的声音干涩而颤抖,“我们家……可能……可能要离开梧城了。”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静薇脸上的讶异神色更浓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惊讶?是不解?还是……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她沉默着,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又仿佛在等待他更进一步的解释。
这沉默,让陈烬余感到无比的煎熬。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在他灰暗青春里投下唯一光亮的女孩,一股巨大的悲伤和不顾一切的冲动,最终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顾虑。
他猛地从书包里,掏出了那本被他用干净布匹仔细包裹着的《饮冰室笔记》,双手微微颤抖着,递到她的面前。
“这个……还给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诀别般的痛楚,“谢谢……谢谢你。”
林静薇的目光落在那本笔记上,眼神微微闪动。她没有立刻去接。
陈烬余保持着递出的姿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他看着她,用尽所有的勇气,迎视着她那探究的目光,一字一句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艰难地补充道:
“还有……江边……谢谢你。”
说完这句蕴含了千言万语的话,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将笔记轻轻塞到她的手中,然后,不敢再看她的表情,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跑一般,踉跄着冲出了巷口,汇入了街道上熙攘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见。
他终究没有说出最想说的话。
但那句“江边谢谢你”,以及还书这个举动本身,已是他此刻能做到的、最极致的暗示与告别。
他将自己最隐秘的心事,如同交付一枚青鸟,投向了那片他永远无法真正靠近的、月白色的天空。
至于这只青鸟,能否抵达,会引发怎样的波澜,他已无法顾及。
他只知道,在他即将启航的“渡口”,他留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孤独而郑重的印记。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