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迂回到历史的真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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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17 23:30:40 396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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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头倔人画

醉翁亭时间

放眼望去，舒缓的山谷仍在。

潺潺溪水仍在，但鲜美的鱼肥已绝迹。

也难怪，经历了这么多战乱，

臭氧层都变得乖戾异常，

能见到小银鱼仍在坚守

溪流中的鱼之乐，已非常可喜。

树木的茂盛仍在。欲滴的

苍翠仍在，一点也不想免俗；

景色中的深秀仍在，但迂回到

历史的真相中，秀美的标准

显然已有了很大的变化。

延伸的屋檐仍像飞鸟展翅，

但想确认刚才听到的，是不是

猫头鹰的叫声，还需要

从命运的转折中，过滤出

一种深刻的机缘。可酿好酒的

清泉仍在。美酒仍在；

黄昏时分，绿豆酒的轻浪

一直在颤晃古老的山水之乐。

不微醺，生命的异趣

怎么可能完成一种自在的仪式。

但很显然，因为扎根于

不同的道德观，面对自然的境界，

古人的从容更真实。甚至

比我们所领会的，更豁达。

2025年9月

西沙裸颊鲷简史

一边是喜欢的鲷鱼，品种稀有，

一边是榄仁树阴影中的人，

试图借碧蓝的海水忘掉

年龄和经验，品种同样罕见。

但涉及跨越界限，人鱼之间，

相遇就不可能永远公平。

很容易就变成特定的对象，

它的肉质鲜美而卓越；

即使列入禁捕名单，在贪婪的

食欲面前，也会显得很被动。

而人的主动权只会令你的无辜

在沙滩的反光中越来越暧昧。

公平地说，观赏性也是有的；

但必须足够幸运。西沙的海水清澈，

它游动在美丽的珊瑚中间，

社交活动包括：在交配之前，

必须凭本能避开过无数的天敌，

每一寸成长都伴随着惊魂的脱险记。

它也有自己的美味，来自贝类。

多么巧合，这一点竟然

和你的男性偏好高度吻合。

它是你的隐私。莫名的歉意触及

一种尖锐。它能保证它是新鲜的，

从未被污染过，你呢，你能保证什么？

——赠张英

2025年11月

汛限水位

多年前就已听说过

汛限水位，头顶也曾黑云密布，

但基本上没什么感觉。

危险很遥远，特指也很冷僻，

山洪爆发的消息里常有

局部坍塌或泥石流，但很少会提到它。

生活在平原的尽头，

哪怕是毗邻潜在的滑坡，

也不觉得它的标记会牵扯到

我的日常出行，或我身体里

很少会公开的的水文状况。

昨天晚上北京已正式发布

洪水红色预警。密云的朋友说，

曾一起去过的石佛村那边

沿途的路基已被激流冲垮。

普通的生活中，人常常会矛盾于

洪水的记忆。从畏惧

到敬畏，天灾很汹涌，

但莫名的幸存似乎更深刻。

仅仅短暂的回想，从爱情的洪水

到情绪的洪水，就已漫涌过

我的精神根基。喜欢养生的

另一个朋友说过：我们每个人的

身体里，岂止是弱水三千。

我猜想，每个人身体里

其实都有一座天赐的大坝。

与失踪者的不同，我忽然意识到

我身体里的汛限水位，

从那一天起，一直就齐平于

你用蜡笔画下的，美丽夕照中的，

城堡钟楼上的避雷针。

2025年7月27日

儿童手表，或8吨垃圾时间

儿童手表，扎心不逊于道德的利刃。

从广东来的女游客表示，

由于太粗心，它给弄丢了；

先进的智能定位很快显示——

它已出现在垃圾中转站的封闭环境中。

投诉后，寻找的恳求变成了

寻找的死命令。至于通风设备

是否有效，说法很暧昧；

听副局长的口气，如果气温适宜，

比如在初春，就称得上通风还算良好。

但现在是大暑时节，根据常识，

混入8吨垃圾后，迅速发酵的

废物恶臭，可是一点都不暧昧；

相比儿童手表，两位环卫工人

必须在恶劣的高温环境下

连续作业4小时，价值几何？

这样一块已沾染上垃圾味道的手表，

即使还可以作为原物归还，

即使还能被清洗得好像

它从未丢失过，它继续转动

所能指示的，也是精神垃圾的过分索求。

我敢替缪斯打赌，它的嘀嗒声里

将永远回荡着高温下

两位劳动者徒手翻找8吨垃圾的

动静和心跳。再说一遍，

不是三小时，也不是7吨垃圾。

2025年7月

血铅异常时间

事发地听上去离源头很近，

空气里仿佛仍飘荡着

李白吟诵过的“黄河之水天上来”。

不论坐标朝哪个方向移动，

地平线上都能看到净土很颗粒。

传说中的金属污染，记录在

棺材板的内侧，普通人很难目击。

天真的愿望放入榨汁机里搅拌，

粘稠度有可能是这样的：

幼儿园名字里假如没有一块褐石，

血液里的铅即使含量超标，

也不会显得多么严重。

只有坐火车，像通缉犯一样，

悄悄混进西安，中心医院出示的

化验单才会显示：有幼儿园老师

比正常的血铅参考值已超标每升500微克。

成年人的症状已严重到

常常头晕，恶心，判断力下降。

祖国的花朵的症状，一直语焉不详；

但据相关报道，会造成不可逆转的智力损伤。

目前看来，面食里非法添加的

彩绘颜料，在转移视线方面

是出色的；至少比其他的障眼法，

比地下水的含铅量更容易

被监控视频捕捉在生动的证据中。

2025年7月

基孔肯雅热时间

以前只听说过登革热，

隐性感染虽凶猛，但现场

仿佛很遥远，很非洲。

长江以北，至少从开放的新闻中

很少听到过，但这是以前。

而昨天，据说北京已发现感染病例。

作为罪魁，狡猾的蚊媒，

白纹伊蚊第一次进入视野。

一口气，取消了夏季旅行中的

几个消暑胜地后，风险性

已低至同框从沙地里

露出的鸵鸟的尾羽。

新冠结束后，易感染人群这几个字，

随时都会绷紧沉重的呼吸。

世界观的对比里常常

会留下普通人也能看懂的

蛛丝马迹。以登革热为参考，

既往未报告过的发病地区，

只剩下西藏最圣洁。

而且很明显，使用进口的蚊帐，

也不如冈底斯山的白云

天然就已隔离过

人类潜意识里的所有流行病。

2025年7月

浮选槽时间

七月偏北，乌努格吐山附近，

牧草比水草美丽；

选矿厂上空飘过的白云

却像舞动的招魂幡。参观之前，

一直是零事故。添加过

科学的药剂后，钼矿浮选槽里

滚动的粗粝碎矿，看上去

就如同乌黑的泥石流；

闻气味，就知道腐蚀性很强。

据事后发掘会议消息，2月份

刚高调宣传过：人命关天，

工作台新更换的格栅板安全得

足以承受天使和魔鬼的角逐。

没有真相，因为溺亡已如此轻浮。

看操作手册，如果格栅板脱落，

不要说六个毫无防范意识的大学生，

即便是铁人坠入其中，

几分钟内也会痛苦到窒息。

来世的一幕：但愿他们不会记得——

将冷酷的心持续加热，

银白色的硬金属沸点可达5500度。

2025年7月24日

罗医生

黑幕已用最灵敏的天平称过重，

砝码看上去像赌注；

眼镜破碎，痕迹很可疑，

但现场看上去很平整，

就像用压土机完美碾压过似的；

警戒线内，覆辙已种上菊花，

长势很健忘；如果是我们，

涉世多深，才不会陷入重蹈？

福尔马林的气味刺鼻，也难以掩盖

一个事实：身边的魔鬼利用

隐蔽的世俗权力，切除过多少

正常的肠道？仅仅为了

赚昧心钱，就可以如此冷酷，

把他人的结石塞入就诊者的体内？

一切都超出了实习医生的想象；

如果你正常，肯定也会超出你的想象。

如果坠落无外力介入，

接近楼顶的隔离孔那么狭窄，

落地点怎么可能距宿舍楼有七米之远？

良知的折磨，竟然如此陌生，

如此新鲜，这是他没想到，

也从未经历过的。据警方事物认定：

出事前七分钟，他的手机

向两个不同的号码发出过如下短信：

“罗帅宇出事了”，“回原科室上班”。

2025年6月

光纤鸟巢，或托列茨克时间

距离太遥远，战争的

幻觉似乎比幻象更消音；

第六感强烈，也不一定

就能准确地勾勒，硝烟和爆炸

已将托列茨克变成了地狱般的存在。

依然肆虐，但呼啸过后，

公平地说，吹过第聂伯河的风

没折断过一根树枝；

所有的树枝都是被炸断的。

不包括那些正在腐烂的断肢，

人在分裂，死亡的阴影

轻浮在道德的狐步舞中。

前线的鸟却在进化，

一方面是不肯放弃熟悉的栖息地，

另一方面是子弹不长眼睛；

为了躲避，前线的鸟来不及仔细分辨

天然的枝条和人造的光纤，

只要看起来大小合适，

它就会迅速将它们衔回到

即将搭好的爱巢中；

光纤的比例已足够明显

，因此叫它光纤鸟巢，没人会反对吧。

2025年6月

脱线停运列车时间

酷热的夏季，夜幕的降临

也没能让高温降低到

呼吸终于通畅。K字头客运列车

在浙江金华遭遇脱线停运，

电力消失，空调随即失灵，

通往外界的车门也紧闭得像闸门。

满员的车厢内，三百多人

并不知道事故发生的原因。

一小时过去，列车员拿着

信号通畅的手机，向并未失灵的

空调下的上级反映情况，

但沟通很暧昧。两小时过去，

汗水已湿透衣服。车厢的闷热，

已有窒息的感觉；但据后来的通报，

闷热归闷热，不论乘客如何感觉，

也未达到应急处置的程度。

第三个一小时很快也要过去，

解决的希望，在脱水的情况下

被生命的恍惚放大成，解决的渺茫。

关键是如果你也在车厢内，

而列车员依然无法明确回答：

这脱水的情况还将持续多久？

何时才能结束？如果身边

有可以使用的锤子，如果你身体里

有一个宇宙已延续了150亿年，

挥舞它，去砸开车窗，让空气流通起来，

这么做，还需要有一个上级吗？

2025年7月5日

布拉德·皮特时间

大洋彼岸。搭便车踩到

狂花的脚刹，抬头的瞬间，

布拉德·皮特几乎和我同龄。

凡擅长使用化身的，他扮演起来

就格外本色。我爱过的

一个女孩曾把他的海报贴到

宿舍门的背后，就好像

照不照镜子，都不重要了。

时光很跳跃。生死缘之后，

生命的本质是间谍，同样刻骨于

好人其实很无知；而布拉德·皮特

仿佛一夜之间就不再年轻。

回顾谈不上多么沉浸，但快触底时

诗写得还不错的女诗人李南

将所有高光时刻忽略不计，

突然指出皮特出镜《老友记》时，

土得掉渣。我不打算反驳，

但我很想说：我们掉过的渣渣更多。

如果收集一下，找对方法，

足以埋葬迄今为止的全部地狱。

——赠李南

2025年7月3日

永兴岛日记

天堂里如果有碧波荡漾，

也不会超过眼前涌动的海水；

但打赌，就免了吧。

因为另一种事实更扎眼：

不论你以前在别的地方目睹过

怎样的流连不已的景致，

这里，西沙的珊瑚岛

都好像从未如此美丽过。

永远都会有下一秒，

触动不限于生命的惊喜。

纯粹的幻象，在别处

最多也就是感叹的回旋；

这里，很明显，幻象高于风景，

嵌入生活和现实之间

有一个对立面永远都需要

重新去打量。即使只有三天，

也能从命运的泡沫中

打捞出实体的原始面貌：

所谓存在就是经常被打断的度假。

草海桐伸出数不完的绿手指

为我指路；捷径中的捷径

就在眼前，就看你敢不敢

迈出那一步。与大凤头燕鸥切磋

如何在两次台风的间歇

使用做梦的放眼时，黑枕燕鸥

会嘴里衔着银亮的小鱼

示范父亲的角色和责任，

巧合般，飞过我们的头顶。

——赠蒋浩

2025年11月

臧棣， 1964年4月生在北京。诗人，批评家。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代表性诗集有《燕园纪事》（1998），）,《宇宙是扁的》（2008）、《骑手和豆浆》（2015），《情感教育入门》（2019），《沸腾协会》（2019），《尖锐的信任丛书》（2019），《诗歌植物学》2021，《非常动物》（2021），《世界太古老，眼泪太年轻》（2021），《精灵学简史》（2022），《臧棣的诗》（蓝星诗库，2023），《世界诗歌日》（2023），《最美的梨花即将写出》等。曾获《南方文坛》杂志“2005年度批评家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2005），“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2007）。《星星》年度诗歌奖（2015）。扬子江诗学奖（2017）。人民文学诗歌奖（2018）。《钟山》文学奖（2019）。磨铁诗歌奖（2021）。昌耀诗歌奖（2022）。屈原诗歌奖（2022）。鲁迅文学奖诗歌奖（2022）。漓江文学奖（2023）。万松浦文学奖（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