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之骨
文/王明东
梅兰芳纪念馆坐落在泰州风光秀丽的东城河畔。进了木柱翘檐、粉墙黛瓦、明清建筑风格的大门，只见荷花池前，一代戏剧大师坐在䕨椅上手握纸扇，怀抱剧本，笑意盈盈，等待客人来访。
一一这座汉白玉像是雕塑太斗刘开渠的封刀之作。梅大师身后的正房、东西厢房为展室。
1894年，梅兰芳出生在梨园世家，祖父、父亲都是京剧舞台上的名角。台上一分钟，台下千遍功。冰雪聪颖，父辈言传身教，梅兰芳6岁学戏，精美唱词一学就会，舞台动作，一点就通。11岁便登台表演，20多岁已名动京城。扮演《贵妃醉酒》中的楊玉环，人丽如花，似云出岫，莺声呖呖，六马仰秣。台下看客凝神屏气，入迷着魔。那会儿，一个警察的月饷不过八块大洋，而他主演的《贵妃醉酒》戏票一张卖到十块大洋。
1923年，日本发生地震，墙倒屋塌，死伤二三十万人。梅兰芳发起义演，收入的上万银元全部捐给了日本红十字会。第二年又赶往三岛之国，一下船，对围上来的众多记者，梅兰芳表达了对灾区的关切之情。日本文学家龙居籁三发表文章说：“梅兰芳表演之妙不必谈，就他容貌之美，则令日本人之美都成灰土。”此言一出，若巨石投水，波澜顿生。中国戏剧大师到哪里，哪里便万人空巷，争相一睹戏剧大师风采。
中国人民和平友好之举，没能 喚来冥顽不化的日本政府的觉醒，反而在黑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1931年9月18日，日寇的虎狼之师强占东北三省，并扶持溥仪当上儿皇帝。这天，一着长袍马褂留长辫子的前清官员来梅府拜访，邀梅兰芳参加建立满洲国的庆典演出。
“我不演！”梅兰芳当即拒绝。
来者跷起二郎腿，摆出遗老架势：“梅家三代受大清恩典，请你去不过像唱堂会似的，有何不可？”
梅兰芳勃然而起：“溥仪受洋人操纵，成立卖国政府，我怎能给他捧场唱戏？”联想起艺人世代所受屈辱，他更为气愤，不由提高了嗓门，“如清朝赏过梅家顶戴花翎，也许可以说受过皇恩。我们卖艺的还不如皇宫当差打杂的人，何谈‘恩典’二字？”说客连连摇头，长叹口气，悻悻然离去。
一个月后，苏联邀请梅兰芳去访问演出。“我去！”他爽快答应，不过有个附加条件，不能从日寇占领的中国领土上经过。苏联人理解戏剧大师的心情，更佩服他的爱国之举。但一句话决定却多绕了2000多公里。苏联派船到上海，从那儿把从北京赶过来的梅兰芳接到海参崴，然后转乘火车去莫斯科。戏剧大师原打算在苏演出8场，东道主一再要求多演几场，结果演了15场。苏联的几位政治局委员和大作家高尔基等看了他的演出，一次次站起来热烈鼓掌，最后一场谢幕多达18次。
倭寇入侵，山河破碎，国人心欲碎。梅兰芳从苏联回国不久，带着戏班来到大上海，表演赶排出的南 宋将领韩世忠、梁红玉抗敌故事改编的《抗金兵》。一些亲日派一看急了，忙阻止上演。梅兰芳义正严词：“票已卖出，怎能停演？”他们又提出换戏，梅兰芳更不答应：“大家就是冲着这出戏买的票，戏绝不能换。在我们中国的地盘上演中国的戏有何不妥？”戏中唱起范成大的诗句“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时，情深深，意切切。台下不少人潸然泪下，泣不成声。而当戏演到梅兰芳扮演的梁红玉挥双剑斩敌酋，把金兵打得满地找牙时，台下则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豺狼改变不了本性，也永远填不满胃口。1937年7月7日，日寇发动卢沟桥事变，北京很快沦陷。为了庆祝所谓的“胜利”，日伪政府的头面人物出面请梅兰芳唱戏。梅先生心知肚明，这是黄鼠狼给小鸡拜年。哪是为了听戏，是想借助演出宣传刺刀下的歌舞升平，绝不能让狗杂种阴谋得逞。离日伪定下的演出日子还差一天，梅兰芳买来了3针预防伤寒的药，要医生给他注射。医生不敢，这针打下去弄不好会出人命的呀！梅兰芳急了：“打，只要不给日本人唱戏，死了我也无怨言。因为死得其所！”
医生看梅兰芳如此坚决，心中佩服，含泪把针打下。梅兰芳很快出现近40度高烧，一连三天不退。苦肉计使小日本请大师演出计划泡汤。可他们并不甘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日寇攻占上海后，又要梅兰芳到电台录唱段，梅兰芳以提前有约，以要 去香港演出没空推掉了。
随着战火的蔓延，日寇的残暴激起了中国人民的无比愤怒，抗日的烽火遍及九州。梅兰芳心中的酸楚、屈辱、不满也如火山爆发，留起胡子。唱旦角的留须等于直接向世人表明不再唱戏。梅兰芳坚定地说:“他日本人要知趣的话，就不要再请我上戏台！”日伪又气又恼又恨，真想对梅兰芳“死啦死啦的”，却碍于戏剧大师的名望，才没敢轻举妄动。
1941年12月8日，日寇进攻香港，正巧梅兰芳和家人也在这里，“呼咚”一声一发炮弹破房而入，落在床上。好在上帝眷顾，炮弹没响。宾馆人员要把哑弹挪出去，梅兰芳怕有危险，坚持让两个儿子抬。日本特务很快打听到梅兰芳来港，又找不到人。便在各电影院打出幻灯：“请梅兰芳先生到半岛酒店会晤”。梅兰芳深知日本人的险恶用心，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悄然乘小舟离港。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梅兰芳爱国精神和为人的坦诚热情，一年上门探访客人不少于千儿八百。吃喝招待，少不了银两。尽管不唱戏断了财路，大师是要脸面的人。故友临门置酒宴款待，兴时举樽，欢尽而去。只出不进，梅家很快变得寅吃卯粮。老戏班的人存不住气了，“唱戏是咱的饭碗，我们只唱给百姓听，不为衙门的人演还不行吗？”梅兰芳一听，连连搖头，坚定地说：“饿死迎风站，冻死不扶墙。这个口子咱万万开不得！”日伪人员送些钱来。梅先生 说这是白骨精给唐僧送饭————假仁假义，一概不收。后来一位书画界的朋友想起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梅先生喜好丹青，为何不能作些画换些润笔费呢？这倒是好主意，梅兰芳马上采纳，闭门作画。画的墨梅虽只有黑白两色，而最简单的色彩却表现出梅的卓然不俗。尤其枝干似蛟龙翻腾，显示出梅的风骨。170幅作品在荣宝斋展出后，全部被人买走。购者不乏为收藏者，更多的人却是敬佩梅的骨气，助其解困⋯⋯
“八载留须罢歌舞，傲骨从来耐岁寒”。一代戏剧大师不当“顺民”感人的故事，在7个展室中只占一小部分，却给观者留下深刻的记忆。狂风知劲草，一个人在国家、民族危难紧急关头，态度立場鲜明，哪怕只干出一两件事，却会影响其一生，光照后人。新中国建立后，梅兰芳当选全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戏剧协会副主席。1961年5月31日，67岁的京剧大师拖着沉重的病体到中国科学院为科学家们上演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场戏《穆桂英挂帅》。两个月后的8月8日，梅兰芳因心肌梗塞去世 ，一代“京剧名伶”就此落幕，《穆桂英挂帅》也成为大师的人间绝唱。总理周恩来特批用国库沉香木棺安葬，降半旗。梅先生热爱自己的故乡，生前专门回过泰州，故乡人民同样怀念戏剧大师。上世纪90年代初，梅兰芳纪念馆建起后，被列为江苏省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专门请原国家主席李先念挥毫题写了门额。
我满怀不崇敬从纪念馆的最后一个展室出来，猛然闻到一股清香，仔细寻觅，啊，原来是院子里的梅花开了。鲜红似火，格外夺目。屈指算来，花期要比我的家乡皖北至少早一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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