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怀念鱼米之乡鲁村(之四)
魏束存
俗话说:“麻老八十八,七十五天就该杀。”不到仨月,麻就长到两米高,就要杀麻——收割,否则麻杆长得很粗很老,麻皮很厚,纤维柔韧度下降。除了留下地头的一些麻长麻种,其余的全杀掉。杀了麻,用形似宝剑的麻刀把麻叶削掉,再打捆。
把麻打捆好后就跺到汪里,上面覆盖麻叶,用木板或石块压住浸泡——叫作“腌麻”。腌麻需要泡十天左右才能发酵。家家户户在汪里腌麻,造成水里缺氧,缺氧严重了,成千上万条鱼终于忍无可忍,浮到水面上集体抗议,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吹着泡泡,被人发现,就定性为“反汪”了。有人在村里一宣布,就像队长宣布“发救济粮”一样,许多人会立即拿上提篮、花篓或者筲(shāo,水桶),直奔菱角汪或者鬼汪或者南汪,争先恐后地去“捞一把”,反正“不捞白不捞”,“捞了也白捞”。“反汪”时我没有下过汪,但是曾去观战,汪里的人几乎像鱼一样多,提篮就是他们的笊篱,来回地搅和,水更浑,整个汪成了一个炖鱼的大锅,鱼虾更加在劫难逃,这场“暴乱”很快就被平息。于是,接连好几天几乎家家吃鱼,全鲁村街弥漫着鱼腥味,真是“鱼(馀)味无穷”,这是腌麻带来的意外收获。


等到麻在汪里腌得发酵了,青色的麻皮能“脱骨”了,从水里捞出,就要“熏麻”——团成塔尖型,喷透水,外边裹上一圈席子,把硫磺盆放在里边中间的地上,点着硫磺,熏一个钟头左右,麻皮就变成元白色的了。熏好后,再把一捆捆麻拆开,均匀地摆在地上用太阳晒,多数是在河滩上晒,经常用一根长木棍挑起翻晒。晒麻的时候正是雨季,天气往往就像未婚妻的脸——说变就变,有时突然洒下眼泪,人们就火速抢收,收不跌就会被突然跑来的洪水抢走一些;有时刚收起,太阳又露出了笑脸,也就再摆开重晒,否则有了霉斑也就不值钱了。
麻晒干了再打捆运回家。下一步就是扒麻,把麻皮从麻杆上扒下来,捆成一把一把的,就像太上老君的长长的白胡子,再扭成8字形装袋,就可以卖了。

麻曾经是鲁村街最主要的经济作物,我们花钱主要靠种麻。1970年代老百姓很穷,吃不饱穿不暖,鲁村人靠种麻种菜卖点钱贴补生活。我记得,大人们曾经骑着自行车或者坐车到莱芜、泰安、临朐、博山、沂水、蒙阴等地去赶集卖麻。我记得那时扒好的麻皮子最贵的时候是两块五毛一斤(猪肉是每斤七毛二分钱)。鲁村收购站还收购麻外调到外贸公司(收购价比集市价要低),远销省外并出口。
沂源县有个有名的雾露岭,在悦庄镇以北,原属三岔乡,该乡现已撤销。在这个岭上修了一段公路,又高,又陡,又弯,又长。1970年代还是土路。那时我还小,我记得我大哥魏旭彩那时是次骑着自行车从鲁村去赶三岔集卖麻,从鲁村到三岔是一百多里路,我大哥凌晨两三点就开始走,路上又没有电灯,路边村庄那时也没有电灯,一片漆黑,有时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摸黑骑行,那时山林里还有狼经常出来寻找食物,能听见狼嚎。我大哥那时是二十多岁。雾露岭那段路有好几里长,非常难走,他年轻气盛,经常是不下车子,而是一直使劲拱上去。有一次下午我大哥返回鲁村,他的脸上、手上、胳膊上都有血疤痕,他说是下雾露岭时断了车链子,滚下坡,差点要了命。五十多年过去了,我大哥已经六十多岁,已经从一个身强力壮的英俊青年变成老人。好在现在生活比1970年代好多了。

正因为麻能为国家换来那时特别重要的外汇,所以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甚嚣尘上的六、七十年代,鲁村人的美丽的“麻尾巴”不仅没有被割掉,而且越长越长,越长越粗。但是,随着人们改穿胶鞋、皮鞋,在1980年代中期以后鲁村人的“麻尾巴”开始萎缩,以致完全“进化”掉了。
近来科学研究发现,麻纤维有很强的抗辐射功能,麻布衣服被配备于特种部队;麻种和蓖麻子一样有一层硬而脆的皮,里面的种仁像核桃仁一样富含油脂,含多不饱和脂肪酸,抗脑动脉硬化、抗脑萎缩,所以国家支持在广西等地山区大面积种麻。鲁村人过去经常把麻种炒熟,在蒜臼子里捣碎,做成“芝麻盐”卷煎饼吃。随着人们回归自然观念的流行,用天然植物纤维制作的衣服更受欢迎,种麻的地方会越来越多。我在网上看到麻的照片和材料,倍感亲切,被一下子领回到了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麻地。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沂源县什么地方种过水稻?”这么一句问话一定会让现在的大多数沂源人目瞪口呆,包括那些撰写《沂源史志》的专家们。我告诉您:鲁村曾经是闻名遐迩的“鱼米之乡”,鲁村大米天下独一无二,曾经香飘数百里!
我是吃地瓜长大,但从小也经常吃大米饭。多年前有一次到澡堂里洗澡,有人问我:“你长得怎么这么白?”我笑着说:“我是吃白米饭长大的!”这不是谎言。

鲁村种水稻起源于何年代?我多次询问鲁村街上的老人们,八、九十岁的老人也说不上来,只是说:“俺小的时候西洼里就种稻子……”西洼里种出来的大米养育了多少代鲁村人,谁也说不清了。
所谓“西洼”是现在鲁村煤矿东边这一大片,过去是沼泽地,鲁村人叫作“洼地”。西洼的稻田在分设大队后属于鲁村一大队、二大队和三大队,二大队最多。
每年春天社员们就开始息苗(育苗),把头年留下的稻种小心翼翼地均匀地种在一个稻池里,天天早晨去开口放上清水浸种。多少天以后,稻种开始发芽。人们像养活孩子一样天天去细心呵护,青苗越长越高,然后就可以移栽插秧了。男女社员把苗子一把一把地栽上,栽满整个西洼的几百亩稻田。大人们很辛苦,低头弯腰,常常累得直不起腰。
插秧以后,田间管理一天都不停。每天往稻池里灌水、放水、除草、捉虫。苗子越长越高,整个西洼里一片绿油油,微风吹来,绿浪起伏,让人们心花怒放。等到稻花飘香,风携着花香,走门串户地挨家下通知:“西洼的稻子有喜了!”

每天下午放了学,我们都要去拔猪草,我们最爱去的是西洼。我们常常扔下提篮,在稻田边上的草滩子上打几个滚,四仰八叉,躺在毛茸茸的绿草和野花织成的毯子上,仰望蓝天白云,观赏水鸟起落。到处是清泉,柔滑的泉水汩汩地吐出,干净的细砂簇拥着泉眼,水面上还有清晰的酒窝。我们跪在地上,俯身伸出嘴巴啜饮泉水,凉丝丝,甜滋滋,沁人心脾。蝴蝶和蜻蜓也来观摩。沼泽地里到处是“漏子”,咕噜咕噜地冒气泡,一不小心陷进去,陷到腰上,甚至有灭顶之灾。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就是这种草地。走沼泽地的避难诀窍是脚专踩大草墩,万无一失。鲁村稻子就是生长在这种富含腐殖质的沼泽土里,天天饮用富含矿物质的清泉水,怎能不成为物华天宝?

到阴历三月份以后,青蛙大量繁殖,稻池里,壕沟里,水汪里到处都是蝌蚪,忙坏了我们小孩们,天天下午去看我们的小宝宝,看着长出长尾巴,看着长出两只手,看着尾巴消失,看着变成四肢健全的小青蛙。到了阴历五月份以后,也就是后来才知道的“梅雨季节”,真是“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每次下雨以后,青蛙们活蹦乱跳,笑得“给给”的。大合唱此起彼伏。我们走到哪里,哪里的青蛙笑声戛然而止,只听见“扑腾”、“扑腾”、“扑腾”,像下包子(水饺)一样,青蛙们成群结队地跳进水里。世界上最好的游泳健将是青蛙,它那两条腿有节奏地一蹬一缩、一蹬一缩,十分优美,是世界上最标准的“蛙泳”。青蛙还是捉虫的高手。我们经常看见它突然一跃而起,把稻子身上的一个青虫或者蚂蚱准确无误地吞吃。稻田里生长着一种蚂蚱,身长只有一寸,通体透绿,大腿胖嘟嘟的,它专吃水稻叶子。青蛙和它们似乎有世仇,见了它们就格杀勿论。可惜这种场面不仅在鲁村,在全世界都越来越少,这是农药的“辉煌成就”之一。


稻田里还生长着水荸荠(bí qi,鲁村土话念bú qi),有栗子那么大。可以生吃、烧熟或者煮熟再吃,又脆又甜。现在有一种说法,提醒人们不要生吃荸荠,因为寄生姜片虫卵,吃到肚子里会繁殖。在我们小时候却没有发现吃了水荸荠会肚子疼。还有一种植物,叫“姜棒”,比小拇手指还细,一节一节的,形状像藕,有点艮(gĕn),但甜而多汁。在缺乏瓜果和糖果的年代,这是孩子们的甘蔗。


鲁村的汪里、稻池里、壕沟里和沼泽滩里不仅生长着鱼虾,还有泥鳅、黄鳝、螃蟹、“嘎勒”(河蚌)和“钵勒蚰子”(田螺)。
那时抓到泥鳅主要用来喂鸡鸭或者猫狗,人很少吃。哪里的水上飘着油花、沙土是铁锈色,哪里就有黄鳝。黄鳝长得像蛇,除了用来治疗“吊悬风(面瘫)”,人们不吃。


鲁村的壕沟边到处是螃蟹窝,以西洼里最多。只要看见小窟窿边堆着一小堆猪脑子形状的泥土——螃蟹的粪便,就可以断定螃蟹正在窝里,我们就开始捉螃蟹——叫作“抠螃”。可以用一枝草穗子勾引它,它会伸出大夹(螯)去夹住,就被拖出来做俘虏。有些螃蟹很狡猾,人一拽草穗子它就松手,竖起两只绿豆大的眼睛和人斗智,这时我们就急不可耐,把窝口挖大,直接伸手进窝,如果它和咱握手,正好把它请出,但是往往手指被它死死地夹住,它“爱不释手”,咱怎么求它也无效,手淌血,眼流泪,只好放进水里释放它,或者把它的大夹掰下来。但是,也有的螃蟹老奸巨猾,它躲进地道里,怎么也不上钩,人只好败退。


大人们还经常从稻池里带回“嘎勒”或者“钵勒蚰子”。“嘎勒”能有一拃长的,撬开蚌壳,取出肉洗净,煮了汤是乳白色,撒上韭菜末,喷香。“钵勒蚰子”,都是栗子甚至核桃一般大,多的时候一次带回一提篮。把“钵勒蚰子”放进铁锅里煮沸了停火,用手指捏住“钵勒蚰子”开口处的茶色薄片,轻松地把那肉核拽出来,再把薄片撕去,把尾部的内脏去掉,把肉核的褶皱处反复搓洗干净,再把像牛蹄筋一样筋道的肉核切成薄片下锅,放点葱姜和花椒面翻炒,最后加上韭菜或芫荽轻炒出锅,香味扑鼻,也就令人馋涎欲滴。我敢说:现在的珍贵海味鲍鱼的味道肯定比不上那时的“钵勒蚰子”!
在百姓普遍缺乏蛋白质的年代,这些稻田里的活物,实在是滋养生命的补品。
(未完待续)
2015.6.1.

【作者简介】
魏束存,本名魏述胜,山东省沂源县鲁村镇人,祖籍济南市钢城区辛庄镇芦城村(原属莱芜市)。毕业于山东银行学校(今齐鲁工业大学金融学院),金融园地老长工,曾在人行、工行和中行工作。有金融与汉语言文学两个专业毕业文凭。爱读书,偶涂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