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散文)
作者:李宏斌
陕西人爱秦腔,那调子一入耳,就叫人魂儿都醉了。
六零年是最难熬的年月,肚子都填不饱,偏巧传来消息:蓝田县民光剧团到了普化。我和小民馋得直搓手,约着非去看戏不可。可我们俩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兜里比脸还干净,戏票要两毛钱,那可是全劳力一天下地的血汗钱,贵得让人咋舌。可再便宜,我们也掏不出半个子儿,要想进场,只能钻空子。绕着戏台外围的布围转了好几圈,连个缺口都没找着。戏台上的唱腔隐约传来,听着像是头一出《三娘教子》都唱完了,急得我们直跺脚,只好盼着把门收票的能高抬贵手。正巧,二爷和大叔从里面出来,他俩只爱看《三娘教子》里妇人养儿教子的艰辛,对第二出《火焰驹·表花》不屑一顾。我们赶紧凑上去:“叔,你们出来,换我们俩进去呗!”把门的笑着摇头:“你们这俩娃,真能磨!”说着就放我们进了场。
其实,《表花》才真是戏的精华。女演员袁西梦和黑女子,一个扮小姐,一个演丫环,活波俏皮,模样俏得晃眼,唱词甜得入心,嗓音亮得透顶,连戏里花园的花儿都鲜活得像是要钻出戏台。那美,真是美得让人挪不开眼、放不下心。第三出是《二进宫》,徐彦昭唱得撕心裂肺,字音响亮得震耳;杨侍郎的唱腔更是让全场观众拍案叫绝。其中一段唱词至今记得:“千岁进宫休要忙,听为臣与你讲比方,西汉驾前几员将,英布彭越汉张良,那张良月下把信访,访来了韩信扶高皇,他都与高祖爷家把业创,在九里山前摆战场,大战场小战场,九人九马九枝枪,立逼的霸王乌江丧,才扶刘邦坐咸阳,南门外筑台曾拜将,把将军官封三齐王,他朝里有个萧何相,后宫院有个吕娘娘。萧何相,吕娘娘,他二人设计害忠良,天上使的瞒天网,地下芦席铺几张,他朝里没有斩信将,后宫院转来女陈仓,九月十三韩信丧,天降鹅毛下凌霜,长安城百姓都乱嚷,为扶刘邦无下场,叫天岁你去臣不往,臣恐怕学了三齐王无有下场。”
唱到这儿,旁边一个青年人凑到一位老者跟前小声发问:“萧何和吕娘娘要杀韩信,为啥要天上布瞒天网、地下铺芦席?还有‘他朝无有斩信将’,这又是啥意思?”我们俩也听得一头雾水,赶紧竖起耳朵听老者解惑。老者压低声音说:“韩信是西汉的统兵元帅,手下兵将都是他的人。古代律法有规矩,下属杀上司便是死罪,满朝文武没人敢动他。再说韩信是三齐王,刘邦许过他‘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君不死’的承诺,吕娘娘不敢违抗君命,又非要杀他,就用瞒天网遮天、芦席盖地,趁刘邦北征不在京城,才下了手。至于斩信将,宫女归吕娘娘管,用她们动手,不算下属杀上司,不用偿命。”有人又问:“韩信功劳那么大,为啥非要杀他?”老者叹道:“刘邦年老多病,吕娘娘怕儿子继位后管不住这位战无不胜的兵仙,担心他夺了江山,这也是历代帝王大杀功臣的缘由啊。”还有人问戏里为啥把“萧何月下追韩信”改成了“张良月下把信访”,老者笑答:“戏里萧何是害韩信的帮凶,便把访贤的功劳安在了张良头上。”他还说,杨侍郎只是个从三品的兵部侍郎,平时在朝堂上没话语权,可到了李娘娘父亲谋逆的关头,那些高官们束手无策,唯有他手握兵权、儿子们也在地方管军,徐彦昭要他出力,他便借机要徐千岁与自己绑在一处,好在朝堂站稳脚跟。
听了老者这番解读,我们俩才算摸清了这段唱词的门道,可光顾着听讲解,后头徐彦昭、杨侍郎和李娘娘的唱腔反倒没听真切。那韩信,三十出头的年纪,官至兵马大元帅,功劳盖世,到头来却落得这般下场,真是可惜。那时我们便觉得,当个大官,倒不如咱老百姓安稳。
第四出是《斩秦英》。我们俩越看越觉得好笑,秦英打死太师的理由也太牵强了:“儿在花园把鱼钓,太师老贼把罗敲,惊动了鲤鱼不上钓,因此上打死他不犯律条。”就因为鱼儿不上钩,便能打死人?难怪那些大官的子女这般蛮横。可怜那太师,刚升了官就敲锣显摆,反倒把命丢了,这官当得又有啥意思?
那时我们年纪小,看戏只图个热闹,戏里藏着的那些门道、那些做人做事的道理,压根体会不到。
散戏时已近半夜,天空乌云密布,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了。正慌着,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前路。我俩合计:走官路回家,满路泥泞,指不定要摔多少跤;不如走公路,虽说远些,可石子路不滑脚,能少受些罪。借着闪电的余光,我们摸索着爬上公路,凭着两旁树木的轮廓辨认方向,一步步往家挪。到家时,浑身早已湿透,凉水刺骨,比从河里捞出来还难受,肚子又饿得咕咕直叫,真是遭罪透了。
可第二天,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向伙伴们炫耀昨晚看戏的“壮举”,把钻空子进场、听老者讲戏、冒雨赶路的事儿说得绘声绘色,听得朋友们羡慕不已。
李宏斌:1944年4月出生,西安市蓝田县普化镇人。2004年退休,文学爱好者。2022年小说文集《人生风险》获星光华夏.盛世好文学“华章传颂杯”全国文学原创大赛铜奖、决赛三等奖。出版发行《李宏斌文集》,多篇短篇小说发表在《都市头条》、《乡土蓝田》、《三秦文学》和《盛世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