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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二
是的,这便是花城的冬日了。没有那凛冽如刀的北风,也没有那铺天盖地的、能将一切生机都掩埋掉的厚雪。它的序曲,是悄然的,是沉静的,甚至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温存。你须得静下心来,细细地看,才能从那满目深绿里,读出一些属于冬的、清癯的笔触来。譬如黄埔老年大学东苑校区,眼前这一池荷塘。

夏日里那接天的碧叶,那映日的红荷,那充盈得几乎要溢出来的、带着水汽的芬芳,如今都到哪里去了呢?热闹是它们的,繁华也是它们的;而今,只剩下这一片的沉寂。水是浅了下去,看得见底下深色的、柔软的淤泥。水色也成了墨绿,沉沉地,将天光云影都收敛在自己的梦里。而那曾经擎举如盖的荷叶呢,它们大都已蜷缩起来,枯萎了,变作了深浅不一的赭石、暗黄,或是那种画家调色盘上也难以寻觅的、介于棕与灰之间的颜色。它们有的还勉强立在杆上,像一顶顶破旧的斗笠;有的则已折断了,半浸在水中,仿佛搁浅的、小小的舟。风是有的,一阵阵地扫过来,算不得凶狠,却带着一种执拗的、不容分说的凉意。水面被吹皱了,那些枯叶的倒影便也跟着碎成一片迷离的、晃动的光斑。

然而,我的目光,却终究被那几枝依旧挺立的荷茎牵了去。它们的叶子虽已残破不堪,甚至边缘卷曲如被火燎过,但那茎,却依旧是直的。就那样从水底淤泥里径直地伸出来,不偏不倚,像一句瘦硬的、铁画银钩的誓言。风来时,它们也随风势微微地弯一弯腰,那姿态,并非屈服,倒更像是一种礼貌的、韧性的周旋。风一过,便又立刻恢复了那笔直的、沉默的站立。杆子上是斑驳的,带着水渍与岁月的斑点,颜色也失了先前的青翠,成了枯槁的深褐色。可你看着它,心里却生不出半分颓唐之感。那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本真,一种卸下了所有浮华装饰的、赤裸的筋骨。它们就那样站着,将自身的残破,站成了一种宣言,一种冬天里不屈的风骨。这风骨,不是抗争的、剑拔弩张的,而是一种认清了时序轮转、生命荣枯之后,坦然承受的、静默的尊严。

我的思绪,便不由得从这荷塘边飞开,飘向了记忆里北国的冬日。那里的风骨,是另一种面貌的。那是莽莽的、一望无际的雪原,所有的沟壑、田垄、道路,都被那厚厚的、纯净的白所抹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声音。白是那样纯粹的白,静是那样浩瀚的静。你若在雪地里行走,脚下是“咯吱咯吱”的、清冽的声响,像是天地间唯一的心跳。路旁的白杨树,早已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枝桠,铁一般地、直挺挺地刺向那高而远的、铅灰色的天空。那也是一种风骨,是旷野的、雄浑的、带着原始生命力的风骨。它不与你讲什么曲折的道理,它只是存在着,以其无比的阔大与严酷,逼迫着你承认自己的渺小,而后,又在你的心底,催生出一种与之相匹敌的、悲壮的豪情来。花城荷塘的枯茎,是文人笔下的草书,瘦硬里透着精神的锋芒;而北国的雪原与枯杨,便是远古的石碑,镌刻着天地不仁的、素朴而伟大的真理。
而位于花城北面的从化,一半村庄,一半柿子树,那满树的果实毫无遮掩地、热热闹闹地显露出来。那柿子红得真好看,不是那种深沉的、如落日般的红,而是明澈的、温润的,像一盏盏用薄薄的琉璃做成的、精致的小灯笼。它们沉沉地挂在枝头,将枝条也压得弯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这红,在这以灰、绿、赭为主调的冬日画卷里,显得那样饱满,那样富足,仿佛将夏日所有积蓄的阳光,都酿成了此刻甜蜜的、凝固的火焰。它不言语,却让你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暖到心底的慰藉。

每年的冬天,花城都会在“广州文化公园”举办羊城菊花展览会,今年是第66届了,恰逢举办全运会,以“激情全运. 活力荔湾”为主题。菊花,这又是另一种性子了,它们不像柿子那样沉静地、甘甜地悬着,而是有些恣意地、甚至有些野性地绽放着。花瓣是丝状的,卷曲着,纷披着,密密地簇成一个个丰腴的花球。颜色最纯正的是金黄的,那种极为纯正、毫无杂质的金黄,在冬日淡淡的阳光下,仿佛自己能发光一般,亮烈烈的,直晃人的眼。它们一朵挨着一朵,一簇拥着一簇,挤挤攘攘的,仿佛有说不尽的、属于冬日的悄悄话。风过时,它们便一齐微微地颤动,将那浓烈的、带着一丝药味的苦香,毫不吝惜地洒满空气里。这香气,不像春花那般甜媚,而是清冽的、提神的,像一口醇茶,初尝微苦,回味起来,舌底却生出甘津来。
上课铃未响,我站在校园湖边,许久没有动。一边是枯荷的残破与静默,一边想着柿与菊的丰盈与热烈。这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态,此刻,却在这冬日的序曲里,如此和谐地、相辅相成地并存着。那枯荷,以它的“缺”,它的“无”,诉说着生命的庄严与终结的静美;而这柿与菊,则以它们的“满”,它们的“有”,高歌着生命的绚烂与当下的欢愉。这一无—有,一静一动,一枯一荣,仿佛阴阳两极,共同构成了这冬日最为深沉的韵律。

花城冬日的夕阳余晖,是那种柔和的、蜜一样的颜色,懒懒地铺洒下来,给那枯荷的脊梁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也让那柿子的红与菊花的黄,愈发显得浓烈而温暖。
风似乎也凉了一些,吹在脸上,有了明显的寒意。冬日的花城,并不只是荷塘与云山珠水,它或许是黄木之湾的南海神庙,那盏明亮了千年的灯火。走在异木棉花盛开的回家路,从容踏实的脚步里,在懂得欣赏残缺与静默、安宁的心境里,这或许就是花城冬日的风骨。
刘兰玲简介:

笔名虫二,毕业于广东省社会科学院政治经济专业。曾就职《信息时报》责任编辑、记者。是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研究会会员,广东省侨界作家联合会广州黄埔创作基地主任,公众号《黄木湾》主编,印尼《千岛日报》中华文化专版编委。
由星岛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诗集《听风吹雨》。诗歌《一座丰碑》获“华侨华人与改革开放”征文二等奖;《紫金之歌》获得首届“永安杯″诗歌大赛优秀奖;《月圆之夜 隆平与稻花》获“家国情怀”诗歌大赛优秀奖;“写给广州的诗”诗词大赛《扶胥之口》获优秀奖。
作品发表于《中国诗歌网》、《今日头条》、《岭南作家》、《北京头条》、《华夏》杂志、印尼《千岛日报》,美国纽约《综合新闻》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