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从小树林回到家已是零点,我帮师父端水烫脚。 师父烫完脚一声轻咳,沙哑却沉稳;我转头望去,只见他缓缓从包裹中取出一物——那是个用旧了的小黄布包,边角已有些磨损,像是随他走过了无数风霜岁月。
师父小心翼翼地解开绳结,里面露出几本边角卷起、纸页泛黄的《八字预测学》,另有三册封皮陈旧的《推背图》。封面处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指痕,密密麻麻,像是被岁月反复摩挲过千万次,每一道都刻着师父的年轮与心血。“这是我毕生所学,今日赠予你。”他将这些递到我手中,“望你好生研习,莫要辜负。”
我双手接过,只觉那薄薄几册竟重逾千斤。纸页间仿佛藏着师父数十年的晨霜暮雪,藏着他习练八门时滴落的汗珠,藏着他授艺时沙哑的箴言,更藏着他对易理的通透领悟。我摩挲着泛黄的纸页,眼眶忽然就热了,喉头哽咽着,只挤出一声“师父……”,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师父抬手拍了拍我的肩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望向窗外的月色,语气里添了几分怅然,“明日为师就要回北京了,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更要照顾好兰丫头。”
这句话如同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刺中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初学拳时,我总因马步不稳被师父罚站,却总能在深夜收到他悄悄端来的热姜汤,暖意顺着喉咙淌进心底;某次练功扭伤脚踝,是他采来了草药帮我衍敷伤处。
“师父,我舍不得您。”泪水终究忍不住落了下来,砸在《推背图》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像是替我记下这份不舍。师父叹了口气,伸手拭去我眼角的泪,指尖粗糙却带着温柔的力量:他凝视着我,眼神里满是期许,“好好习易,守住本心,照顾好身边人,就是对为师最好的报答。”
那晚,师徒二人相对无言,唯有煤油灯的光晕在《推背图》上静静流转,将纸页上的字迹映得愈发清晰。我捧着这份承载着师父心血与期盼的信物,仿佛握住了他未曾言说的牵挂,也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次日天未亮,小院里便响起了收拾行囊的轻响。我帮师父背着包袱,一路沉默地送他到村口的老槐树下。
从欢喜岭汽车站到锦州火车站的路,平日里也不过一个半年前小时的车程,今日却漫长得像走了半生。我坐在客车靠窗的位置,师父就坐在身旁,车厢里的暖气明明很足,我却总觉得指尖发凉,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听见车轮滚滚,碾过一路沉默。
师父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脸上依旧是往日的平静,可我知道,他心里定也藏着不舍。半年前,就是在锦州火车站,一碗馄饨、两元车票,让我们结下师徒缘分;如今,还是这条路,还是这辆车,却是要送师父返乡。一想到日后树林里再无晨练的吆喝、灯下的卦象讲解,我的眼眶就忍不住发烫。
客车缓缓驶入锦州城区,熟悉的街道渐渐清晰,忽然,“长征馄饨馆”四个红漆大字撞入眼帘——正是半年前我给师父买馄饨的那家店。师父急忙转头看向我:“小武,你……再去给我买碗馄饨吧?”我愣了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暖意,轻轻点头:“好。”
我快步跑下车,冲进店里:还是那个熟悉的柜台,还是那个热腾腾的汤锅,还是那位多嘴的老板。 老板麻利地盛好一碗馄饨,递到我手里:“小伙子,半年前你给一位乞丐买了一碗馄饨,哈哈哈,不知今天又给哪位大叔买混沌啊?我瞪了他一眼,老板急忙说:玩笑,玩笑~~”。我虽没回话,眼眶却湿了,捧着碗转身,看见师父正站在店门口向里张望,像极了半年前那个等我送馄饨的老者,只是此刻,他身着笔挺的中山装,眉眼前一副金丝眼镜,一副学者的风范展现在混沌馆前,混沌馆老板连忙热情招呼,哈哈老先生鸟枪换炮了,快请。师父哼了一声,狗眼看人低。 此时那位笑话我的老板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歉意。
师父又找到他半年前等我的地方-路边。我把馄饨递到师父面前,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眉眼。师父慢慢拿起勺子,舀起一个馄饨,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许久才轻声说:“还是这个味道,和半年前一样暖。”我别过脸,怕他看见我泛红的眼眶,却听见他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傻孩子,哭什么,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到了锦州火车站,我帮师父拎着行李,一步步走向检票口。离别的时刻越来越近,我攥着师父的衣角,像个舍不得爹娘的孩子:“师父,您路上保重,我会好好练拳、好好学卦,不会辜负您的教诲。”师父拍了拍我的手,粗糙的掌心带着熟悉的温度:“好孩子,记住,习武先习德,懂卦先懂心,无论何时,都要心存善念。”
检票员催促的声音响起,师父接过行李,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他抬手抹了抹眼角。他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一步步走进检票口,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馄饨碗的余温,仿佛又回到了半年前那个上午,他也是这样,握着我买的车票,带着一碗馄饨的温暖,走进了我的生命里。 一碗馄饨起,一碗馄饨终。半载师徒情,早已化作刻在骨子里的教诲,藏在记忆里的暖意。江湖路远,愿师父安好,待他日重逢,我还在这锦州火车站的路边,为您再买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一如初见那般,情意绵长,从不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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