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崩裂
黑暗是尖锐的,带着一种金属疲劳到达极限时、即将断裂前的刺耳嘶鸣。书房里那种高度专注的寂静,被一种混乱的、充满绝望气息的喧嚣所取代——电话铃声如同催命符般此起彼伏,办公室外传来职员们惊慌失措的奔跑声和压抑的哭泣声,报纸被狠狠摔在桌上的闷响,以及他自己那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他“睁开”了眼。
光,是惨白的,来自“安达实业”总裁办公室顶那盏毫无温度的日光灯。灯光下,一切无所遁形。文件散落得到处都是,如同激战后的残骸。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像一座小小的、绝望的坟茔。空气凝滞,混合着浓烈的烟草、汗水和一种……属于彻底失败后的、冰冷的尘埃气息。
这里是“安达实业”总部,总裁办公室。时间,距离那场暗流汹涌的危机,仅仅过去了三个月。
漂浮在空中的沈照夜(现在的他),看着那个站在办公室巨大落地窗前的、背影僵硬的年轻自己。
三十四五岁的沈照夜,依旧穿着那身昂贵的西装,但此刻西装皱巴巴地挂在身上,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衣架。他的头发凌乱,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脸上是一种近乎死灰的颜色。他背对着房间,面对着窗外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上海滩,但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却空洞无神,倒映着窗外那片与他内心截然相反的、虚假的繁华。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努力,在这短短三个月里,如同沙滩上的城堡,被名为“现实”的巨浪,轻而易举地拍成了齑粉。
舆论的攻击如同瘟疫般蔓延,原本只是小报的含沙射影,逐渐演变成了主流媒体的公开质疑和抨击。“侵吞国资”、“巧取豪夺”的帽子被越扣越实,尽管他多方奔走,试图澄清,但在赵秉钧精心编织的关系网和证据(真真假假)面前,他的辩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商誉,这家企业最宝贵的无形资产,彻底崩塌。
银行的贷款终究没有下来,反而开始了催收。几家外资洋行在评估了风险后,也婉拒了他的求助。资金链,这根维系企业生命的脐带,被彻底斩断。
而最致命的一击,来自生产端。在税务、工商、消防等部门的“持续关照”下,几家核心工厂的生产时断时续,订单无法按时交付,客户大量流失,索赔雪片般飞来。原材料供应商听闻风声,纷纷要求现款结算,否则停止供货。
恶性循环,如同一个不断收紧的绞索。
他尝试过断臂求生,抛售非核心资产。但在这种风声鹤唳的环境下,买家趁机压价,杯水车薪,根本无法填补巨大的资金窟窿。
他也曾硬着头皮,再次去求见杜月笙。但这一次,他连杜公馆的门都没能进去。管家客气而疏离地告诉他,杜先生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含义。那些昔日在他“琉璃宴”上笑脸相迎、称兄道弟的“朋友”,此刻要么避而不见,要么语气冷淡,更有甚者,反过来成为了赵秉钧阵营的帮凶。
“真正关心理解你的人少,添油加醋八卦你的人多……”
何止是多!简直是铺天盖地!他仿佛能听到整个上海滩都在对他指指点点,那些曾经羡慕、嫉妒的目光,此刻都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啪!”
一声脆响,将他从麻木的绝望中短暂惊醒。
是他无意中碰倒了桌角的一个水晶烟灰缸。烟灰缸摔在地毯上,没有碎裂,但里面满满的烟灰和烟蒂撒了一地,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人生和事业。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看着那一地狼藉。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办公桌上那份刚刚由律师送来的、墨迹未干的文件——《破产保护申请草案》。
破产。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苦心经营多年,承载着他所有野心、荣耀和希望的“安达实业”,竟然要以这样一种屈辱的方式,画上句号。
他仿佛听到了那最后的、清晰的——
“啪嚓!”
那是他这只曾经被众人捧在云端、光华璀璨的“琉璃杯”,终于彻底跌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的声音。清脆,决绝,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毁灭感。
“有人捧你,就是杯子……人家放手,就是玻璃渣子……”
他现在,就是那一钱不值的、只能划伤自己的……玻璃渣子。
一股腥甜的热流猛地涌上喉咙,他强行咽了下去,口腔里充满了铁锈般的味道。
他踉跄着走到办公桌后,重重地跌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和地位的皮质转椅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桌上那份冰冷的《破产保护申请草案》。纸张很轻,此刻却重逾千斤。
他知道,只要他在这上面签下名字,他沈照夜,在上海滩,就将成为一个过去式,一个失败者的代名词。
他不甘心!
他怎么能甘心?!
他付出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从沈园的优渥少年,到海外孤苦的挣扎,再到上海滩小心翼翼的崛起……他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每一次成功都浸透了心血和汗水!
凭什么?!凭什么赵秉钧那只老狐狸,可以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将他的一切轻易夺走?!
愤怒、屈辱、不甘、绝望……种种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腾、冲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炸裂开来。
他猛地举起手,想要将那份该死的草案撕个粉碎!想要将这间办公室砸个稀巴烂!想要冲到赵秉钧面前,与他同归于尽!
“是龙你盘着,是虎你卧着……你有发脾气的本事就要有收拾残局的能力,没有,是龙你盘着,是虎你卧着……”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如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
他有什么“发脾气的本事”?他现在连收拾这残局的能力都没有!
撕毁文件?砸烂办公室?除了发泄那点可怜的情绪,除了让自己显得更加可笑和可悲,还能改变什么?
什么都不能。
他那只高举的、因为极度愤怒而剧烈颤抖的手,最终,还是无力地、缓缓地放了下来。
他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石像,瘫软在椅子里,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散发着惨白光芒的日光灯。
光线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只有冷。
彻骨的冷。
原来,从云端跌落尘埃,只需要短短三个月。
原来,所谓的成功和荣耀,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窗外,上海的夜晚依旧灯火辉煌,喧嚣不止。
但这片繁华,再也与他无关。
崩裂,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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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完)
第二十四章 磐石
黑暗是死寂的,带着一种万物凋零后、尘埃落定的虚无感。总裁办公室里那充满绝望的喧嚣,被一种绝对的、仿佛连时间都停止流动的静谧所取代。这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声音、所有希望、甚至所有痛苦的真空状态。
他“睁开”了眼。
光,是朦胧的,来自窗外透进来的、被厚重窗帘过滤后的、灰蒙蒙的晨曦。光线微弱,勉强勾勒出办公室内一片狼藉的轮廓——散落的文件,倾倒的椅子,摔碎的装饰品,以及……那个如同被遗弃的破旧玩偶般、蜷缩在宽大皮质转椅里的身影。
年轻的沈照夜,维持着昨夜崩溃后的姿势,一动不动。西装皱得像一块抹布,领带歪斜地扯在一边,脸上是纵横交错的泪痕(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哭过)和油垢,眼神空洞地望着地板上某一点,仿佛那里有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
破产申请草案,依旧摊开在桌上,旁边放着一支没有盖上的钢笔。
他就这样坐了一夜。从极致的愤怒、不甘,到麻木的绝望,再到此刻这种连绝望都感觉不到的……彻底的虚脱。
什么都没有了。
财富、地位、声誉、梦想……所有他曾经拥有和追求的东西,都在昨夜那一声清晰的“啪嚓”声中,化为乌有。他现在是一个负债累累、声名狼藉的破产者,是上海滩交际圈里一个即将被遗忘的笑话。
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未来。未来?对他而言,还有未来吗?
或许,就这样一直坐下去,直到这具躯壳也彻底腐朽,化为尘埃,才是最好的归宿。
“吱呀——”
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办公室的门,被极轻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敲门,没有询问。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然后又轻轻地将门带上。
是老钟。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但眼神却一如既往的沉稳。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脚步轻缓地走到办公桌前,仿佛没有看到这一片狼藉,也没有看到沈照夜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他将保温桶放在桌上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打开盖子,一股温热的小米粥的香气,立刻在冰冷污浊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先生,”老钟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就像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您一晚没吃东西了,喝点粥吧,养养胃。”
沈照夜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老钟也没有催促。他默默地拿起扫帚和簸箕,开始清理地上摔碎的烟灰缸和散落的烟灰。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细致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扫净了碎片,他又将倾倒的椅子扶起,把散落在地上的文件,一页一页地捡起来,大致整理好,放在桌角。
整个过程,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他那种特有的、沉默而坚定的方式,在这片象征着彻底失败的废墟上,进行着微不足道,却又带着某种仪式感的整理。
漂浮在空中的沈照夜(现在的他),静静地看着老钟的一举一动。在这个连他自己都想要放弃自己的时刻,这个沉默的影子,却依然在这里,用他最朴素的方式,履行着“护得周全”的承诺。
“真正关心理解你的人少……”
是啊,很少。少到可能,只剩下这一个了。
当老钟清理到沈照夜脚边时,年轻的沈照夜那空洞的眼神,终于微微动了一下。他的目光,从虚无中收回,落在了老钟那双布满老茧、正在仔细拾起碎纸片的手上。
那双手,曾为他握过方向盘,曾为他整理过文件,曾在他酩酊大醉时搀扶过他,也曾在他意气风发时,默默站在他身后。
如今,在他跌入人生最低谷、所有人都弃他而去的时候,还是这双手,在为他清理着这一地的……破碎。
一股极其微弱的热流,如同冰封的河面下第一道融化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渗入了他那几乎冻结的心脏。
老钟清理完毕,直起身,看向依旧蜷缩在椅子里的沈照夜,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先生,粥要凉了。”
这一次,沈照夜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头,看向老钟。
老钟的脸上,没有怜悯,没有责备,也没有鼓励。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种……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这里的……笃定。
四目相对。
许久,沈照夜那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沙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钟叔……什么都没了……”
老钟看着他,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先生,只要人还在,就什么都没不没。”
人在,钱就在。
身体垮了,人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句朴素到极致的话,如同一声洪钟,在他一片死寂的内心世界里,猛地敲响!
是啊……他还有命在。虽然这命,此刻显得如此狼狈,如此不堪。但只要还活着,就还有……一口气在。
这口气,或许微弱,但它是火种。是重新点燃一切的可能。
他低头,看向桌上那碗冒着丝丝热气的小米粥。那金黄的颜色,在灰暗的晨曦中,显得格外温暖。
他颤抖着伸出手,端起了那碗粥。温热的瓷壁,透过皮肤,传来一丝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暖意。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粥是温的,软糯的,带着谷物最本真的香甜。这味道,与他此刻口中苦涩的铁锈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吃着。动作机械,却异常坚定。
老钟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吃,如同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
窗外,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更多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驱散了些许室内的阴霾。
吃完最后一口粥,沈照夜将碗轻轻放下。他抬起头,再次看向老钟,眼神里虽然依旧布满血丝,疲惫不堪,但那片死寂的虚无,却悄然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巨大创伤的……清醒。
“钟叔,”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力量,“帮我联系律师吧。”
他没有说要联系律师做什么,但老钟已然明白。他点了点头:“是,先生。”
沈照夜将目光投向桌上那份《破产保护申请草案》,眼神复杂,但不再有疯狂的抗拒。他拿起那支没有盖上的钢笔,笔尖在纸张上方停顿了片刻。
然后,他俯下身,在那份象征着屈辱和失败的文件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一次,不是碎裂的声音。
而是……一块被冲刷掉所有浮华和虚饰的“磐石”,在命运的激流中,终于露出其坚硬内核的……声音。
崩裂之后,方见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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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