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爸爸的“宝匣”
赵志超

早年在人民海军服役的父亲
书桌的抽屉里,有一个老旧的绿铁皮盒。每当打开抽屉,它总是泛着温润的光。那是父亲赵凯府君留给我的“宝匣”,长15厘米,宽11厘米,高6.5厘米。我每次都用一块软布轻轻地擦拭,生怕磨掉上面的纹路。小小的盒子,装着父亲七十载的人生,也装着我一辈子的念想。
铁盒的漆皮掉得差不多了,一片斑驳,露出的铁皮锈迹斑斑,犹如老树皮的裂纹,深深浅浅的都是时光的痕迹;铰链处的铁丝断了好些年,盖子也合不拢,得用手揭开。铁盖中央凸起的树叶状纹路,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盒身四方的花纹里,“the boat polish”的英文还能辨认,儿子赵璋说,这是“船舶上光剂”的意思。看到这,我总想起年轻时的父亲,穿着蓝色的海军服,站在军舰的甲板上,怀中揣着这只空盒子,眼里闪着欣喜的光——那是他眼里该有大海之光。

父亲用过的铁盒(侧面)
打开铁盒,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旧钱包。钱包是牛皮做的,皮革摸起来还软,边缘却磨得发毛,拉链也坏了,无论怎么拉都合不拢。封皮上“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指示办事”的林帅手迹,这是“文革”前期的印记,金色虽褪去不少,却还耀眼。我将手指伸进夹层,能摸到一些粮票,全国粮票的边角泛着黄,湖南粮票上印着的稻穗还清晰,加起来有30多斤。这是父亲当年攥在手里怕丢了的宝贝——曾经因为缺粮,他和家人饿怕了。透明夹层空着,母亲说以前放着父亲的两张戎装照。
第一张戎装照,是1954年元旦在南京拍的。照片上的父亲,头戴毛军帽,帽子正中别着军帽徽,方正的脸庞,略带稚气和腼腆——要知道,那时的父亲才17岁,已远离家乡进入军营磨炼。
第二张戎装照,是几年后的夏天父亲在南京某部军官学校学习时拍的。照片上的父亲身穿海军服,风纪扣扣得整齐,脱帽,留着一头乌黑的短发,剑眉下的双眼炯炯有神,流露出一股英气和刚毅,显然比上一张相片稳重、成熟多了。
谁料想,这么英俊的面孔,后来会变成在田里晒得黝黑、老气横秋的样子呢?真是造化弄人!每当想到这儿,我就鼻子一阵发酸,总觉得那照片里的年轻人,还没好好享受几天安稳日子,就被岁月磨成了又黑又瘦的庄稼汉。
钱包底下还压着几本证件,每一本都像父亲人生的年谱。
第一本证件,是1973年8月1日由湘潭县人民武装换发的《复员军人证》,上面写着:部别“海通测量大队航海仪器科”,职务“学员”,专业技术“测距兵”。备注栏里写道:“获物质奖、假日奖各一次,生产资助金292元。”父亲生前讲过,1953年他响应政府“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参军入伍,被编入杨得志任司令员的十九兵团某连当通讯员,随部驻扎在鸭绿江边。本来是要开赴朝鲜前线的,正好朝鲜停战,他便转入海军,在南京某部服役,驻守东南海疆,后参加解放一江山岛的战斗。部队领导见他有一点文化,能写书信,又长得一表人才,想培养他,便送他到海军军官学校深造。哪知父亲文化基础差,仅读过一年私塾,要不是在老家参加过土改工作受过锻炼,恐怕连书信都不会写。由于底子太薄,他在军校学习一段时间后感到力不从心,便申请离开了学校,后被分配到海通测量大队航海仪器科当了一名测距兵,直到1957年10月复员回乡。证件虽是20世纪70年代换发的,但照片依然是50年代的。这是父亲在人民海军当兵的履历,是他的光荣历史,但他平时很少提及。小时候,因为学校要写作文,我和妹妹总缠着父亲讲参军经历、讲战斗故事,他只给我们讲过有次海滨游泳时见到鲨鱼的情况,其他绝口不提。
第二本证件,是1959年9月21日颁发的湖南省总工会会员证,照片依然是《复员军人证》上那张海军戎装照,发证单位为长沙新河石油仓库,职业为工人,年龄23岁。父亲复员回乡几个后,1958年5月,由当地政府推荐至江南机器厂(江南工业集团有限公司)参加工作,从事电话维修。1959年,父亲调到长沙冷库工作。不久,又调到湖南省石油公司长沙新河石油仓库工作,先后担任保管员、电工。

父亲的《电工学习执照》
第三本证件,是1961年9月25日颁发的《电工学习执照》,25岁的父亲穿着黑色的工装,宽阔的额头,脸庞微微有些发胖,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出坚毅与自信的神情。其发证单位是长沙市电工管理委员会,编号为学字第805号。那时,父亲在长沙新河石油仓库当电工。他工作积极,技术娴熟,听说还连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母亲说他那时总把执照揣在兜里,逢人就想掏出来看看——那是他除了军装外最值得骄傲的东西。

父亲的回乡证明书
再往下翻,是1962年5月22日的《支援农业生产回乡人员证明书》。湖南省人民委员会颁发的第2496号证件上,“自愿回乡参加生产”的字是打印的,却像父亲手写的那样重。原工作单位为湖南省石油煤建公司,备注里标注着:工资(两个半月)补助86.25元,安置费50元,路费8元。当时正处于国民经济暂时困难时期,物价飞涨,蔬菜贵得吓人,连萝卜都是“三毛钱一斤”。这点钱对他来说无济于事。可他二话没说,毅然回到农村参加生产劳动,且一待就是20多年。

母亲的回乡证明书
最后是母亲的那份回乡证明书,1962年7月湘潭县人民委员会颁发的人字第308号,生产补助43.5元。那时,22岁的母亲,正准备离开楠竹山公社凤家小学的教师岗位。她曾对我说过,那天,父亲拿着自己的回乡证明书来到学校,找到她时,她在学校哭了一晚,不是怨他,而是怕他在农村受苦。父亲安慰她说:“别怕,我们有双手双脚,能自食其力。大不了我们回家种萝卜去!”第二天,母亲把自己的回乡证明书放进那只铁盒里,便随父亲回到了老家。
这对神仙眷侣,就凭着这两张纸片,放下城里的安稳,回到农村扛起了锄头,也扛起了这个家。两个月后,我在梅子树坳那间老屋出生了。母亲后来说,父亲抱着我时,高兴得手发抖,他大概是在想,以后要多挣点工分,才能让我们娘俩吃饱饭吧。
儿时的我,最清晰的记忆,就是父亲打开铁盒的模样。那时,铁盒锁在母亲从娘家陪嫁带来的首饰箱里,首饰箱的钥匙则藏在家中大什柜的暗盒里,只有父亲知道怎么摸钥匙。每天深夜,父亲劳作一天,上床休息前,一般会去开大什柜。铜钥匙插进首饰箱锁孔的“咔嗒”声,是我和妹妹最熟悉的信号。打开铁盒时,父亲总要把里面的钱和粮票理得整整齐齐,将零散的纸币折好,几分的硬币要摞成一叠,粮票要按面值排好,仿佛那不是几块几毛钱、几斤几两粮票,而是我们家的全部指望。但我很少见他往里面放钱,因为他每天出集体工,没办法挣到别的钱,而工分不值钱,年终决算时一个工分才几角甚至几分钱。补贴家用,全靠母亲在外做缝纫的微薄收入。母亲每次寄钱回来,父亲都悄悄放进铁盒里,以防放在身上时弄丢了。
读初中时,我每天要步行八、九里去李家湾上学,中午不带饭,常常啃生红薯充饥。路过谭家木代销店时,能闻到法饼的香味,买一块需五分钱、一两粮票。家里条件好的同学,常买一两个法饼当点心,吃得津津有味,我却只能咽口水。有天实在忍不住,趁父亲下地,偷偷打开了什柜,拿出铁盒时,我的心怦怦跳——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枚分币和几张零散的粮票。我犹豫了好久,才拿出一个五分硬币和一两湖南粮票,揣进怀里,觉得那硬币硌得慌,像揣了一块石头。

全国粮票与湖南粮票
第二天放学,路过谭家木代销店时,我终于买了块法饼,咬第一口时,眼泪差点掉下来,不是因为好吃,是觉得对不起父亲。我忐忑地回到家里,拼命扫地、喂猪,想掩饰自己的不安。父亲收工回来,见我有些不对劲,就问我是不是感冒了,哪里不舒服。我低着头,小声道:“爸,我拿铁盒里的钱买法饼了。”我等着他骂我,可他只是俯下身来,摸了摸我的头,手掌满是老茧,蹭得我脸颊发痒,说:“孩子,是爸没本事,让你饿着了。以后,爸每天早上给你准备饭。”可是他哪有时间做早饭?冬天天不亮,他就要去菜地里劳作,常常是我和妹妹自己动手做饭,有时早饭还没熟,我就揣个煨红薯急急忙忙地往学校赶。
平日里,我常开什柜取衣服,有时也好奇地打开那个“宝匣”,但里面依然是空空的。此后,我再也没碰过铁盒里的钱——我记得父亲摸我头时的温度,那比法饼暖多了。
1979年我参加高考,之后到外地求学。离开老家那天,父亲从铁盒里拿出几块钱和几斤粮票交给我。把我送到村口,叮嘱道:“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尽量吃饱,别饿着。”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天回屋后,对着铁盒坐了好久,喃喃自语:什么时候才能让这个家过得好一点?
20世纪80年代初,《爸爸的草鞋》风靡大陆。“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咛载满舱。满怀少年时期的梦想,充满希望的启航、启航......”每次听到这首歌,我都会想起父亲——他没有草鞋,却有一双满是老茧的手;他也不是帆,而是我们家的船;而家中那只铁盒,便是船上的航标灯,无论我走多远,只要想起它,就知道家的方向。歌里还有一段独白:“爸爸有双草鞋,搁在鞋柜上,他常默默的盯着它。仿佛,注视着茫茫大海的一艘船。”父亲当年盯着家里那只铁盒时,大概也在想,今后我们家可能有机会往铁盒里存钱了,他可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
参加工作后,我也曾暗下决心,要努力工作,节衣缩食,为家里增光。但是,我工资收入低,仅能维持个人日常生活;成家后,更是只能解决温饱问题,并没有给家里经济状况带来什么改观。母亲一直带着妹妹在城里做手艺,父亲依旧在家里劳作,不停地挥洒着汗水,直至年过半百时进城协助母亲打理生意。

父亲用过的铁盒(侧面)
再次见到铁盒,是多年后的2005年严冬,天气格外的冷,父亲身患重病,卧床不起。一天,他把我和儿子赵璋叫到床前,让母亲从柜子里把那只他用了多年的“宝匣”拿出来,然后颤抖着手轻轻打开,从盒子中摸出一张照片,递给孙子,说:“赵璋,爷爷要走了,没有别的东西送你,就送你这张照片,希望你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当时,儿子已经17岁了,正在读高中,知道爷爷最疼他。儿子接着照片一看,是他十年前与爷爷的一张合影——父亲六十初度时,我为他们爷孙俩拍的合照,照片上的父亲身着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整齐,额上露出的皱纹虽显老态,但依旧身姿笔挺,古铜色的脸色却显得红润,不失军人气质。他一手扶着7岁孙子的肩,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精神焕发,看得出当时的心情很好。谁料想仅隔十年,父亲竟病入膏肓,衰老得不成样子!

爷孙俩
赵璋接过爷爷递过来的照片,用纸小心包好,放在贴身口袋里,然后郑重地对爷爷说:“爷爷,请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考上大学!”父亲无力地点了点头:“赵璋乖,听话!”看得出他对孙子充满了期待,脸上的笑容依然是那么慈祥。一年之后,儿子参加高考,走进了大学的校门;又过了几年,尚在读大四的他,投笔从戎,像当年的爷爷一样穿上了军装。
此刻,我知道,父亲在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面对至亲至爱的人万分不舍,内心有多痛苦!我安慰父亲道:“爸,别着急,会好起来的!”说到这里,我禁不住鼻子一酸,背过身去,悄悄抹去眼中的泪水。
回天乏术,父亲终究离我们而去,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2006年1月21日那个早晨。那一天,离他70周岁尚差16天。
办完丧事时,母亲满脸愁容地把家中的铁盒交到我手上,她的手在抖,说:“志超,这是你爸的遗物,他说要留给你。”

父亲的“宝匣”
我打开铁盒,仔细端详着,只见底板还锈出了几个小孔,大概是常年受潮的缘故。“宝匣”里还是那些老物件:那个坏了拉链的钱包,父亲的工会证、电工执照、父母的回乡证明,以及一封被退回的复职报告——那是父亲当年多次想回城的念想,可最终没能实现。旁边有人说这旧铁盒没什么用,扔了算了,我却抚摸着它沉默了好久,这不是没用的盒子,而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念想,是他留给我的唯一“遗产”。
2018年端午前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坐在老家那个简陋的卧房里,正摆弄着那个铁盒。煤油灯下,他穿着旧衣服,两鬓斑白,戴着老花镜,一手拿着一沓零钱,一手用指头蘸着口水在清点着,并往钱包里面塞,可钱包还是瘪的。见到我带着儿子回来了,他高兴不已,非要从钱包里抽出两张10元大钞,塞给孙子。赵璋那时还小,却很懂事,说:“爷爷您年纪大了,挣钱不容易,太辛苦了。还是留着自己用吧!”父亲抖了抖包里的零钱,说这里还有呢。他脸上笑着,眼圈却有点红——他大概是在为当年没能给我们更好的生活而内疚吧。爷孙俩推来推去,把我弄醒了。醒来时,我的枕巾全湿了,于是拿起笔,写下一首《忆先君》:
节迎端午倍思亲,梦里相逢泪湿巾。
卅载劬劳庄稼汉,一生辛苦老军人。
命途坎坷关时运,秉性刚强但率真。
勤俭持家传世久,孙曾茁立慰先君。
每当我默念这首诗时,我都会想起父亲。“节迎端午倍思亲,梦里相逢泪湿巾”,端午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可我只能在梦里见他,他还是老样子,会摸我的头,会摆弄那个铁盒子,把钱理得整整齐齐。“卅载劬劳庄稼汉,一生辛苦老军人。”父亲17岁参军,21岁转业,当了五年工人,26岁回乡当农民,50多岁时进城打理生意,近三十年的庄稼汉生涯,他没喊过一句苦,却在我跳出“农门”、负笈他乡时偷偷抹过眼泪。“命途坎坷关时运,秉性刚强但率真。”他这辈子,赶上了困难时期,遭遇了下放,可他从没向命运低头,也从没说过一句违心的话。“勤俭持家传世久,孙曾茁立慰先君。”父亲一辈子省吃俭用,衣服补了又补,却总把最好的留给我们;如今孙辈们都长大了,各自有了安稳的生活,我想,他如果在天上看到,应该会很高兴吧。

父亲用过的钱包
光阴荏苒,父亲离开我们整整20年了。每次打开铁盒,我都觉得他没走远。我能闻到他身上的泥土味,能摸到他手掌的老茧,能听到他开箱子时的“咔嗒”声。铁盒曾装过船舶上光剂,却最终装下了一个普通家庭的悲欢离合,装下了一位父亲对家人最深沉的爱。它身上的每一块锈迹,都是父亲走过的路;里面的每一件物品,都是父亲留下的话。他从没说过“爱”,可他的爱,就藏在这只铁盒里,藏在他为这个家付出的每一滴汗水里,藏在他对我们的每一句叮嘱里。
现在,我也老了,每次整理铁盒,我都会给儿子、孙子讲爷爷、老爷爷的故事。我告诉他俩,这不是普通的盒子,是我们家的“传家宝”,里面装着爷爷的一生,也装着爷爷的品格——勤劳、刚强、率真。我要把它传给儿子,再让儿子传给孙子,让他们永远记得,我们从哪里来,记得有这么一位爷爷、老爷爷,曾经用一生的辛劳与奔波,换来了我们今天的幸福与安稳。
阳光洒在铁盒上,“the boat polish”的字样泛着光。我想,父亲当年把它从军舰上带回来时,大概不会想到,这个盒子会成为我们全家的念想。它就像父亲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们,看着这个家,看着我们活得越来越好——这大概就是他最大的心愿吧!
写于2025年11月5日
11月12日修改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理事、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著有《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毛泽东一家人》《走出丰泽园》《播种芳菲》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