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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李和生先生，是位书法大家，更是一位极富性灵的小品文作家。宽厚智慧，谐趣喜人；外显散漫，内嵌风骨。故四方友爱，受聘北海艺术设计学院客座教授便是例证之一。
李老说此前邀请了几位西安书法专家南下北海讲课，效果很好；为拓展书法教学之文化视野，遂邀我也去讲讲：“ 一是方老长期毛笔写小说散文，坚守书法实用性；二是讲课嘛，自然有讲课费的。”我当即承接雅意抬爱：“以咱俩几十年关系，谈钱就见外了；不过我保证讲课费越高我越不生气。”
且作起因交代，一哂。
书法与文学
时间：2025年11月9日
地点：北海艺术设计学院
导语
同学们，各位老师，大家好！
我最早知道北海二字，是读《三国演义》里说的孔融，即孔子第二十世孙，当过北海太守，所以又称孔北海。此北海在今天的山东。孔融是东汉末年的大文学家，但影响后世甚微；让他获得大名声的原因，是他四岁时就能将大梨子让给兄长，自己吃小的，《三字经》里于是表扬他：“ 融四岁，能让梨。”入了少儿教材，传播面就迅速扩大了。
又知道苏武牧羊典故，也是北海，即贝加尔湖，很遥远的北边，如今属于俄罗斯。咱们脚下的北海，我这北方人小时候看地图，很奇怪如此南端的地方，为何叫北海呢？来时飞机上想，之所以叫北海，大概是下南洋的先辈们，思念故乡经常北望，所以叫北海。任一地方，既是东南，也是西北，只看你站位哪里，面朝哪个方向看是吧！
闲话暂且打住。
人文学科的特点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比如关于书法的定义就很多，没有谁下的定义被普遍认同，只能并存。受众不同，各自理解认可之，或抛弃之，都好。
我过去给书法的定义是：书法者，文章之神采也。今天讲课，为了紧扣标题，因此将旧的定义拓展丰满一下，即：书法是关于汉字汉语言文学书写之规范的一门学问，或曰技艺。不用毛笔写字作文的时间，仅仅一百来年；在数千年漫长的光阴里，毛笔书写一直是中国人特有的风雅格调。
一般谈书法没有 “汉语言文学” 五个字，我觉得有必要加上。原因是，每每谈到书法经典比如三大行书名帖，都忽略了一个前提：三大名帖本身，首先是美妙卓异的文章，或诗歌。换句话说，如果三帖内容平庸，那就断然不会享有珠穆朗玛般的崇高地位，更不会有后世的千万人临摹。
一、认识汉字
书法的首要是什么？当然是识字。汉语言如同万里长城，汉字则是长城上的无数砖块。汉字汉语言是人类迄今唯一古老而至今依然鲜活应用的语言文字，因为其他语言用着用着就消失了。所以说汉字汉语言堪称中华文明第一不动产。
汉字据说是仓颉发明的，仓颉庙在陕西白水县。每年的谷雨这天，当地都要举行隆重的祭奠仪式。庙后是仓颉墓，墓地有一棵巨大的柏树，冠盖接天四时苍翠，树龄与黄帝陵古柏一样，都已五千岁了。
仓颉是黄帝的左史官，他看见地上鸟兽的足迹来了灵感，就发明了28个文字符号。传说他造字时 “天雨粟，夜鬼哭”，老天降下小米雨，暗示欲阻止他造字，担心人们识字有了文化，就都去经商赚钱，或科举当官，没人种地了，人们就没饭吃喽。“鬼夜哭” 呢，害怕人们识了字便写诉状上告鬼们所干的坏事。又传说兔子也哭，恐惧人们杀兔取毛制作毛笔，写书法。
仓颉庙我拜谒过三次。第二次去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时任县长刘振强早就吩咐部下铺好宣纸，只得留下一联：
破夜曙光开华夏，
裂天文字泣鬼神。
上古的历史不好说，只能推测。我推测当时各地皆有发明字的人，仓颉只是其中最杰出的一位，他同时收集整理、加工改进其他人的发明，最终的功劳就归他一人了。这是历史表述的常态，比如统一天下，那是无数人齐心协力的结果，但是史书记载呢，成绩基本只归到秦始皇一人头上。
汉字最天才，最稳定、最开放，最弹性最涵融，所以说是人类最神奇最伟大的不动产。没有之二。无论什么科技新发明，随便捏几个汉字一组装，即可名之，比如：舰载机，芯片，区块链，超高压输电，大数据，智能人……英语就不行，因为每一新发明新产品问世，英语就必须新造一个名词冠之。于是英语如同羊屎蛋儿天天拉个不停，词典越来越厚，超载了人类记忆力，不胜其烦。
青年天才梁文锋发明的DeepSeek，即语言大模型，采集归纳之速，雄辩证明汉字汉语言优越于所有拼音文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贤们，把中国落后归咎于汉字难学，主张废掉；鲁迅竟也此意。显然诊断失误。
天宫空间站仪表说明全用汉字，极大方便了航天员操作。外国人也想进站科研？先认汉字吧。如今中美贸易谈判，中方端直用汉语开场，过去是不敢想象的。想起我大学时外语补考两次才及格过关，终于盼到了汉语拿话筒主持节目的日子，真是解气长脸。
认识并弄懂三千个汉字，可称智者。一个中国人，拿筷子吃饭，用毛笔写字，也许唯有如此才证明你是中国人。想想就开心。
民族复兴已成国人共识。那么怎样地步才算复兴了呢？指标好多种吧。但我想该有一条硬标准：汉语取代英语成为世界第一通行语。
二、书法简史
书法演进顺序史大概是：甲骨文、金文（又称钟鼎文）、篆书、隶书、楷书、草书、行书，就是所谓的“书体”。至东晋王羲之手里，基本完成了所有书体。书法演进史基本同步朝代更替史，规律是日益简化易识，并结合该朝代之审美喜好，利于文化传播。
书体简化为四体：真（即楷书，正书），行，隶，草。有人说怎么没有篆书体呢？秦始皇统一天下要求“书同文”，下令史上第一宰相李斯以秦大篆为基础，吸纳各诸侯国字之优长，典范书写了秦小篆通行四方。于是有了书法五体说：篆，隶，楷，行，草。
统一文字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化事件。由于文字统一了，大一统的观念才世代主流。北方人不大听得懂南方话，尤其两广话。没关系，笔纸拿来一写，当下明白了一切。于是签合同谈恋爱，一切顺畅喜洋洋。
还有一个爨宝子体，东晋碑刻，隶书向楷书过度期，影响也曾大了一阵，“招商银行” 四字就用了这个体。
爨宝子是个人名，只活了二十三岁。十九岁就出任曲靖太守，勤政爱民，百姓感念他早逝而立了一通《爨宝子碑》。
爨姓极少，我没见过。李和生老师运气大，居然碰见一位姓爨的美貌厨娘！李老不仅端直叫出人家名字，还解释了爨字本意是生火做饭。厨娘那个喜悦感动啊，当即一系印花围裙，给李老烹饪了两道绝密私房菜。自然免费。
古代中国也叫中央帝国，周边藩属国也学习使用汉字，由于不自觉地潜意识地要本土化，所以他们写出的字不妨叫作高丽体、扶桑体、琉球体、交趾体。
不过就字的风格，就实际书法实践讲，民间分“体”就更多更细了。看一个书法家的字，感觉是学习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就说他写的是“二王体”；学欧阳询的，就说他写的“欧体”；学苏东坡的，就说他写的“苏体”；草书学毛泽东的，就称他是“毛体书法家”……等等，不一列举。
书法分体，不过是个大致而言，无法概括纷纭眩目的实际生活里的书写万象。楷书与行书分界照例不是绝对，楷中带行、行里有草，就叫作“行楷书”，或“行草书”。
三，临帖学习
学习书法的普遍路径是临帖，由楷书临到行书再临到草书。也有人一上手就从草书，甚至从狂草书开临。这当然也不犯法，只要自己感觉顺手悦心，也挺好的。
我是这么学书的，书店里选上四五家名帖回来，全都临临。感觉哪家临起来最愉快，就多临几遍。这好比你请来四五个朋友吃酒闲聊，朋友虽然皆非等闲之辈，但不可能全都与你臭气相投；能有一位无论你说啥他都能会心一笑，就算你很有福气了。
首选了一家“帖友”，就把他的履历及诗文搜来，仔细研读，以揣摩他何以写出这样的书法来。古来没有专业书法家，书法基本是官员士大夫的必然具备的修养。
但我是个作家，再爱书法，也终究耽误时间，属于不务正业，怎么办？何不用毛笔写作，搂草打兔子一举两得呢！二十年前就坚决以毛笔写作，由此以后发表出版的作品全是毛笔手稿，积攒了几百册。《群山绝响》出版后，媒体报道称是“一九四九年后唯一毛笔写成的长篇小说”。这也算不得表扬，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需要强调的是，小说的品质与书写工具究竟有多大关系，很难讲的。但肯定有影响。好比同样一道菜，煤气灶炒出来，与木材火炒出来，味道必然有些不同。四大名著之所以不朽，没有哪部后来的小说可比其肩，原因之一是人家拿毛笔写的。
毛笔写字成了我的日常生活内容之一。只要不外出，每天都要抓笔乱写一通。妻子爱网购，朋友常送点时令鲜果烟酒茶来，家里的纸箱壳子就很多，正好用来练书法。练了字的纸壳空隙再练满，直到涂抹得一团漆黑没法辨认字了，捆扎了送去废品店。
要强调的是，我毛笔所写的内容全是自己心中即兴所想。我用毛笔表达自己情绪，感觉顺手；书写自家所思，顷来气壮。当然也抄录唐诗宋词，那多半是别人拿了润笔来点题要我写谁谁诗词，或名句。
常给人题写书名。偶尔也给风景区题个牌匾之类。请我写书名的多为比我年轻的写作者，他们问我多少润笔？我说不用，让我写书名是抬举我，是给我面子，不要我倒找钱就已幸运了。我首先要了解书的大致内容，以便书名风格与其贴切。操练好几遍，然后比较选优，也不过是侏儒群里选拔篮球队员，因为我总不满意自己所写。拍照传给对方，原件涂抹弃掉。
我给人写书名从不落款，就依惯例，印书时只在版权页标注一下。不注明也无所谓。有些作者请大名人写书名，把那名人名字放得很大，实则效果相反，读者误以为是那位大名人出的新书呢。书作者是新郎，写书名者充其量是个隐名伴郎，伴郎怎可夜里入洞房呢！
四，书法鉴赏
有个说法比较流行：书如其人。简单理解就是，书写者是个啥模样，其所写书法便是个啥模样。若这观点有道理，那么艳星影帝的书法就第一了！实则演员字好的极少。
书如其人，我的理解是，我们欣赏书法跟欣赏人一样。一个人视觉美不美，有没有涵养气场，他人几分钟就能看出感觉出的，并不需要高学历。鉴赏书法亦如鉴赏人。面对一件草书，纵然认不出半个字，但那神妙的线条与构图，也足可激活观者之情绪微澜。我意思是任何人都可以欣赏书法、鉴定书法，只是存在个雅俗分野而已。跟点菜吃饭一样。即使面对满汉全席，他只夹他喜欢的几样吃。其实都是好菜。
需要提醒的是，喜欢之所喜欢，不喜欢之所不喜欢，心里有数就好，实际生活里却不宜信口讥讽别人书法如何丑陋不堪。就算你说的那人写的真是丑陋，那也不是人家故意写丑陋的，人家也是很努力写出的，要知道哪个母亲不想生个好看的孩子来！
专业批评家除外，因为褒贬书法是他的职业义务。不过既选择了书法批评，自己最好甭写书法。当然可以写，却不宜往出展。一旦展出来，人家拿你的批评标准来衡量你的字，岂不请君入瓮自找难堪！同理，文学教授也不宜写文学作品。
五、书法价值
这是个艺术与商业纠结一团的复杂问题，三言两语说不清。一般而言，判断一件书法的价值，文化价值与商业价值是同体同步的，无非三点标准：哪个朝代字？写者是个干啥的？最后才看字本身写得如何。简言之，价值首先取决于谁写的。写字者越有地位、越有影响、越有故事可讲，字价越高。杨振宁的字，价值想来要高于孙晓云吧？当然这个，与讨论真正的书法关系不大。
六、当下书坛
我是个以毛笔为工具的写作者，不过如今老了，基本不写规模较大、篇幅较长的作品了，只是偶尔写个小品文。原因一是精力不济，二是记忆库打架。某些作家三四十年前就写了一个好细节，一句有趣话，后来不时在其他作品里三四十年地不断出现，授人以自我重复之嘲讽口实。他可能不是故意的，而是记忆力紊乱所致，每觉剩饭倍儿香哩。
长期毛笔写作成了习惯，每天都要动动毛笔一如每天要吃喝拉撒，成了我的既定程式。读读辞书，翻翻字帖，琢磨操练，看一个字的几种写法，哪种写法适合自己。过程陶然愉悦，或许正是书法的本质意义。
如今资讯极为发达，为学习书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几乎所有的名碑名帖，都能网上搜见，照着屏幕临便是。
小视频里常见书法家表演写字，给人以学习启发之便，也间接窥见了“主流书坛”的某些特征。有趣的是名头越大的书家，后面的观者留言嘲讽越是难听。我起先以为这说明书法没有统一标准，不合其口味不骂才怪呢；后来感觉原因在其他，骂他们有名位字能卖钱啊。基本是民间爱写字者，所谓圈外书法家在骂。
实际情况就是如此，若在书法家协会里当个副主席理事啥的，有了这个头衔便受人待见，就有人求字或者买字。中国是个官本位社会，可以理解；同时也得承认，书协里的人多数字还是写得好的；至于字是否都好，是否质量与价值都相等？那就不好说了，属于另一个话题。
主流书坛最根本的特点是与文学脱节，即不管内容，反正内容都是抄的。因此所有的书展上，没有任何观者议论内容，只就技法与流派评估高下优劣。我曾假想若有谁个拿篆书写个反动标语去参展，不仅没人理会内容，没准还捧个奖回来呢。古人书法不是如此，主要写自己的所思所想。古人书法属于文学文化，当今书法据说属于艺术，其实就是纯技术比拼。
怎么办？那就在写字状态与工具上做文章，比如大家都知道的拖把吼书，针管射书，身子倒掉半空咬着毛笔朝地面宣纸写。这跟书法没关系，借书法之名耍杂技而已，吸引围观者看热闹而已。此类视频后面留言，一片骂声。然而越是骂，发视频者越是来劲。我是从不骂的，尽量从善意角度理解，理解书法家们苦闷难受，试图如此“书法创新”，要突破什么吧。只是这般“创新”“突破”究竟能有何种效果，又能玩多久？“拖” “吼”出来的书法，谁购藏去了抑或悬挂何处了？不知道。
我曾长期认为书法与内容必须血肉一体才叫书法；如今变了，毕竟一切都该紧随时代之变而变的好。就是说我可以坚持我的观点，但无权说抄字公们不好。只是，能否尽量写点新内容呢？什么是新内容？就是少有人写的，或者不屑于拿来写的内容。不必在意是否深刻是否平仄，你写了出来，我看就比抄录唐诗宋词有味道。假使有人请你写这么三句话，你不妨欣然挥毫：
相逢没有正经话，
张家长来李家短，
隔壁老王很顾脸。
没意思是吧。但是只要写得好，写出了个人风格辨识度，且美感十足，我看悬挂酒店大堂，照样悦目众人呢。
七、学书好处
一，安静自身。信息爆炸，干扰太多，人都显得急躁惶恐，常常无所适从，正好通过习书而回归心灵生活。
二，涵养性情，可养书卷气平和气，益处不可言表。
三，健身娱腕，写一幅好字，甚至写出一两个好看字，甚至某个字的某一笔画写得好，就生出一丝得意感，这点得意感就产生了情绪价值。
四，成本低，一刀宣纸也就一张电影票钱，很能写一阵子的。日常生活里大量的废纸也足可以写。
总之人生虽然忙碌，却也有大量闲暇，培养一个艺术爱好，填补闲暇，说白了就是务虚。不要过分指望成名成家。当然不反对不拒绝成名成家。统而言之，让书法学习把自己整愉快，善莫大焉。
孤鹜，落霞与孤鹜齐飞。据现场目击者后来回忆，当时一群野鸭飞过阁外天空。然而在王勃心境里，只有一只鹜，永远孤独的鹜。方英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