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沟 晓 月
池国芳
“一道残虹卧碧波,半弯新月落金河。”——这说的,便是名动京华的“卢沟晓月”了。
这桥,是金明昌三年建成的,算起来,八百多个春秋了。那时候,这儿是出入京畿的咽喉,南来北往的客商、赶考的举子、戍边的将士,都得从这桥上过。桥下的永定河,那时还叫“无定河”,性子野得很,喜怒无常;是这桥,用它那十一联厚墩、二百八十一根望柱,镇住了水患,也连起了南北。马可·波罗来元大都,见了这桥,也忍不住在他的游记里大加赞叹,说它是“世界上最好的、独一无二的桥”。于是,这桥在洋人嘴里,便又多了一个“马可·波罗桥”的名号。
然而,这桥的筋骨里,不单浸着商旅的晨霜、游子的离愁,更烙印着一道民族最深的伤疤。民国二十六年,公元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的夜里,就是在这儿,一声枪响,划破了“卢沟晓月”的宁静。那晚的月色,想必也是清辉冷冷地泻在石狮子上,可映照的,不再是诗,而是刺刀的反光;惊醒旅人的,不再是鸡鸣,而是炮火的轰鸣。“卢沟桥事变”一起,中华民族全面抗战的序幕,便在这座古老的石桥上,悲壮地拉开了。那些石狮子,它们沉默地伫立着,目睹了那一段血色苍茫,它们身上每一道风霜的刻痕,仿佛都成了历史的证词。
说起这“卢沟晓月”的意境,古往今来,最是撩人遐思。旧时候,文人雅士为求此景,常不惜披星戴月,在破晓前赶到桥边。那时节,远山如黛,疏星未沉,一轮将圆未圆、将沉未沉的晓月,清清冷冷地挂在墨蓝天幕上。它的光,是淡金色的,不刺眼,像一层薄薄的、透明的蜜,温柔地涂抹在永定河的柔波上。河水静静地流,月光在水面上碎成万千片银鳞,随着微波,一晃,一晃,晃得人心也跟着柔软起来。桥上的石狮子,在这熹微的晨光与清冷的月色交融里,仿佛都活了过来,有的憨态可掬,有的怒目圆睁,各有各的神采,披着一身月华织成的纱衣,静静地守望着这亘古的宁静。这般景致,是洗尽铅华的,带着一种隔世的、清凉的禅意。
这“晓月”之美,偏偏又与“晚月”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副完整的诗境。若是“晓月”是位清冷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那“晚月”便是一位温婉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慈母。黄昏时分,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恋恋不舍地染红了两岸的芦苇,永定河水被晚霞映得泛着紫金色的光。待到暮色四合,另一弯新月,又悄然爬上桥头。这晚月,光色是暖的,带着太阳晒过一天的余温,朦朦胧胧地笼罩着四野。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远处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劳碌了一天的人们,扛着锄头,悠悠地走在归家的桥上。这“卢沟晚月”,少了几分神秘,却多了几分安宁与慰藉。这一早一晚,一清冷一温存,仿佛天道轮回,阴阳互补,构成了卢沟桥最完满的日与夜。
若要细看这桥四周的景致,更是步步成画。春天,两岸的柳树抽出嫩黄的芽儿,像一团团淡绿的烟云,永定河解了冻,春水哗啦啦地,带着一股子活泼的生气。夏天,芦苇长得比人还高,绿得泼墨一般,密不透风,里头藏着青蛙与不知名的水鸟,“呱呱”、“啾啾”地开着音乐会。秋日里,最是好看。天,是那种又高又远的蓝;云,是那种又轻又淡的白。岸边的草,黄了;芦花,白了。风一吹,那芦花便漫天飞舞,像下了一场温柔的雪,落在桥上,落在狮子头上,也落在游人的肩头。冬日,若是赶上一场大雪,那便更是银装素裹,天地一色。桥上的石狮子们,戴上了雪白的帽子,憨态更显,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听见脚下积雪“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绿意与光影,人文与自然,在这里交融得恰到好处。那些石狮子,是人文的极致,每一尊都凝聚着古代工匠的心血与想象;而这四时的景致,流水的光阴,又是自然的馈赠。你站在桥上,手抚着冰凉的、粗糙的石栏,会忽然感到一种奇妙的连接——你的这边是今天,桥的那边,是浩渺的历史。那光影在石狮子身上移动,仿佛是时间在无声地流淌。这景色里,自有一种哲思:那桥,历经战火与洪水,依然屹立;那月,看惯了悲欢离合,依旧圆缺。个体的生命在历史的长河里,不过是“芦沟晓月”那一瞬的光华,然而,正是这无数瞬息的连接,才铸就了民族的坚韧与绵长。
今天的卢沟桥,早已不再是那个车马喧嚣的孔道。它在时代的变迁里,寻得了新的位置。它成了国家重点保护的文物,成了爱国主义的教育基地,也成了咱北京老百姓假日里溜达、怀古的一个好去处。桥身被精心地保护起来,旁边建起了宽阔的广场与纪念馆。那些曾经目睹了烽火的石狮子,如今安然地、祥和地,看着孩子们在桥畔放风筝,看着老人们在夕阳下散步、下棋。历史的厚重,并未因时代的变迁而消减,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力量。这桥,像一位卸甲归田的老将军,功勋刻在骨子里,面容却慈祥而平静。
我望着它,心里满是敬爱与礼赞。赞美它的坚韧,赞美它的沧桑,更赞美它在新的时代里,所焕发出的那种宁静而博大的生机。“卢沟晓月”,这轮照了八百年的月,它清辉依旧,而桥下的流水,已换了新声。那声里,是和平,是安稳,是寻常日子里,最值得珍惜的、点点滴滴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