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世界隽永人生——记篆刻家陈德巍

      文/于学忠

　　一块温润的石料，静静地固定在印床之上；一柄锋利的刻刀，在艺术家的手中或执或握，蓄势待发。当刀锋轻触石面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随即，粗犷而别具金石韵味的线条，便在石面上徐徐呈现。伴随着刻刀行走间石屑纷落的细微低吟，伴随着金石碰撞的清脆回响，一朵朵独特的“篆书之花”在这方寸之间粲然绽放。案牍之前，灯光之下，篆刻家陈德巍全神贯注，他将古老的篆体文字视为有生命的符号，通过巧妙的构思与组合，将天地之万象、心中之丘壑，尽数凝聚于这盈握之石的光滑表面，演绎出无穷的变化与深邃的意蕴。

　　陈德巍，辽宁盖州人，现任盖州市文化艺术促进会副会长。他的人生轨迹颇富传奇色彩：早年历经军旅生涯的锤炼，锻造了其坚毅果敢、严谨细致的品格；此后，又在政府机关的工作中，沉淀了深厚的文化素养与宏观的视野。尤为难得的是，在篆刻与书法这条博大精深的艺术道路上，他主要凭借超凡的悟性与不懈的钻研，走出了一条坚实的自学成才之路。正是这份独特的经历，使得他能够在篆书领域独树一帜，形成雄浑古朴、苍劲老辣的艺术风格，为世人所称道。他深谙“书从印入，印从书出”之理，巧妙地将金石篆刻中精悍犀利的刀法意趣，与书法笔墨中蕴含的浓淡干湿、提按转折的韵味相融合，从而形成了既植根传统，又极具个人面目的艺术风貌。

　　溯源：印章里的文明印记与功能演变

　　中华文明，浩荡五千年，先民的智慧如繁星闪烁，汇聚成照亮后世的璀璨星河。印章的起源、发展与流变，正是这智慧长河中一颗温润而坚毅的明珠，映射着古代中国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的变迁。纵观诸多历史文献记载与不断被考古发掘所揭示的实物证据，印章无疑是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为了适应复杂社会交往与管理需求而诞生的产物。东汉刘熙所著《释名·释书契》中有明确的阐释：“玺，徙也，封物使可转徙，而不可发也。印，信也，所以封物为信验也。”由此可见，早在周代，人们便已开始通过钤盖印章于货物捆扎的绳结或封泥之上，作为一种信用标识，以确保商品货物在流通、转运过程中的安全与完整，防止私拆。印章最原始、最核心的凭信功能，便是在这样的实用主义土壤中应运而生。

　　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与经济活动的日益频繁，印章的功用也随之不断拓展与深化，远远超越了最初的封缄范畴。它不仅是钤盖于保管物品、文书函匣封泥之上的信用锁钥，亦作为“物勒工名”的责任凭证，被铭刻于各类器物之上，标识其制作者、监造者或归属；它既可成为贵族士人随身佩戴以彰显身份或寄托情怀的雅致饰物，也可作为逝者身后带入墓葬的明器，象征着其在另一个世界的权柄与身份；甚至，它还被用于烙马，作为官方或大型牧扬标识马匹所有权的重要印记。与此同时，在社会阶层不断分化、礼制日益严密的历史进程中，印章的称谓也经历了从早期统称为“玺”，到后来不同社会阶层严格区分使用“玺”、“印”、“章”、“印章”、“印信”等名号的过程。这一变化，清晰地表明印章在实用功能之外，早已成为权力等级与社会地位的鲜明象征。从庄重威严的官印，到各具特色的私印，从形象生动的肖形印，到寄寓吉祥的吉语印，再到宋元以后广泛应用于书画鉴赏收藏的鉴藏印以及抒发文人性情与志趣的文人闲章，印章的制作，始终围绕着“信用”与“美观”这两个核心。它既是取信于世的凭证，又是艺术审美的载体。印章艺术，正是在这条从纯粹实用功能逐渐向审美功能倾斜与升华的漫长道路上，如同一位无声的史官，以其独特的方式，忠实记录了中国古代文明从政治制度、经济活动到文化艺术审美情趣的点点滴滴、方方面面。

　　求道：刀石与笔墨的交响——陈德巍的艺术理念与实践

　　在陈德巍的艺术哲学体系中，篆刻绝非仅仅是刻刻划划的技艺展现，它更是一场深度对话，是刀与石、力与美、形式与内涵相互碰撞、相互成就的精神修行。他对此有着清晰而深刻的认识：“笔墨”，是篆刻作品中线条的内在生命与精神气韵，它源自书法修养，构成了线条的“内涵美”；而“刀石”，则是这种内在意蕴得以物质化呈现的载体与手段，通过运刀的节奏、力度与角度，塑造出线条的具体形态，构成了线条的“表现形式美”。

      他的核心艺术追求，便是“以刀代笔”，追求“刀石味”与“笔墨味”的完美统一，即通过刻刀的精准、果敢与力度，在坚硬而脆弱的石料上，生动地复现出毛笔书写时所特有的韵律感、节奏感与笔墨韵味，实现“通过刀石表现笔墨”的至高境界。

      他深知，创新必基于深厚的传统根基，因而对秦汉印章的雄浑博大、精严法度进行了深入的钻研与汲取。然而，他并不满足于亦步亦趋的模仿，而是坚定地走一条“汲古出新”的发展之路——在深刻理解并继承传统精髓的基础上，融入个人对时代的感悟、对形式美的探索以及对精神表达的追求，不断追慕作品更强的艺术表现力、感染力与时代气息。

　　具体到创作实践中，陈德巍的艺术风格呈现出极其鲜明且成熟的个性特征。他尤其推崇并追求一种“寓险绝于平正，峭拔而雄深”的审美意境，这在他对“黟山派”印风精髓的吸收与化用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注重方与圆这对基本造型元素的巧妙融合——方的刚直与稳定，圆的流转与包容，在他的印面中和谐共存，相得益彰。

      在空间布局上，他讲究“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对比与平衡，追求整体上的疏朗通透、气韵生动。

　　在线条质感的塑造上，陈德巍力求达到“整齐中见挺拔，刚健中蕴灵动”的境界。他充分发挥自身在篆书上的深厚功力，并从甲骨文的神秘古拙、钟鼎文的浑穆凝重、碑版石刻的苍茫剥蚀等金石文字遗存中，广泛汲取丰富的形式美感与精神营养。他将这些古典元素，合理地转化、运用到印面形式的构建中，最终达成“貌新而意古，形美而意雅”的融合之美。这使得他的作品，既散发着浓厚的古典气息与历史的深度，又跃动着鲜明的现代形式感与鲜活的生命力。

　　在章法布局——这门篆刻的“空间构成艺术”中，陈德巍展现出了非凡的匠心与高超的掌控力。他尤其擅长将“留白”（即朱白关系的分布处理）和“圆斜笔划”作为最基本的视觉构成元素，进行千变万化、层出不穷的章法设计。或通过笔画、块面之间的相互呼应，形成内在气脉的贯通与流动；或利用结构的疏密、曲直的强烈对比，制造出极具吸引力的视觉张力；或借助线条的平行、排叠与交错，营造出富有节奏感和秩序感的画面效果……他始终追求的，是印面整体气韵的“雅正”与内在构成的“丰富变化”之间的微妙平衡。在个人印风相对统一的前提下，他的每一方印作，都会根据印文文字本身的结构特点、字义内涵所提供的独特“契机”，进行灵活机动的调整与创造，使得方方皆有新意，面面各不相同。

　　在用刀技法上，陈德巍追求的是“方挺劲健，沉着痛快”。他运刀果断而精准，注重线条边缘的崩裂效果与刀触感，但同时，更强调线条内部所应具备的“中锋”意味的厚度与力度。这使得他刻出的线条，不仅具有金石篆刻特有的“金石味”，更蕴含着如同毛笔中锋行笔所产生的圆劲、饱满与弹性，充满了内在的张力与质感，仿佛每一条线都不是冰冷的刻痕，而是灌注了生命力的神经与血管。

　　修为：艺品与人品的统一

　　诚如古训所云：“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自古至今，中国的文人艺术家无不将内在的人品修养视为艺术创作的根基与导航，以生命的全部力量为艺术铸就灵魂。他们将深沉的情感、高远的志向寄寓于诗文书画乃至方寸印章之中，由此产生了“印如其人”、“书为心画”、“人书俱老”等深刻的艺术论断。在漫长而艰辛的艺术道路上，艺术家们正是在这种人品与艺品兼修互砺的不断前行中，追寻着那尽善尽美的理想艺术之境，篆刻艺术，同样如此。

　　细观陈德巍的篆刻作品，我们不难感受到其中所蕴含的这种精神。他的刀痕错落有致，既有军旅生涯赋予的果敢与决断力，又不失文人雅士的从容与细腻情怀，充满了对刀与石碰撞所产生的天然妙趣的真切体验与执着追求。篆刻艺术所必备的“字法”（涵盖篆法规范与书法笔意）、“刀法”（运刀的技巧与表现力）与“章法”（整体的布局与构图），在他的手中得到了娴熟而精妙的综合运用。那治印时全神贯注的精神投入，那印面中盎然生发的意趣布陈，那操刀之际所展现出的果敢与自由，都在一方方小小的印作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欣赏陈德巍的篆刻作品，无疑是一种高雅而愉悦的审美享受。他的印中，有诗的凝练与意境，有画的构图与韵味，有哲学的思辨与深邃，有音乐般的节奏与旋律。那一方方浸润着心血与智慧的红色印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位艺术家从军旅到机关，再到沉醉于金石世界的励志故事，见证着他对传统文化的敬畏之心，对艺术创新的不懈探索，以及在方寸之间构建隽永人生的坚定信念与超凡智慧。这，正是陈德巍篆刻艺术的魅力所在，也是其人格精神的光辉映照。

      心静似水，人淡如菊。似乎唯如此，才能做一个真正自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