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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牵梦绕听乡音
文/李贵银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自20岁离开湘西南家乡，在外工作了40年，今年60岁退休，回故乡做短暂休养。一回到村口，立马就遇到唐代诗人贺知章《回乡偶书》所描写叙述的场面。开始我和故乡的小朋友各自都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也很正常，于是也就释然了。毕竟我口里说的也还是乡音，儿童们说的也是乡音，一番对话，很快就找到了共情。在父母原来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安顿下来，与少数相识、多数不相识的乡邻打遍了招呼，就着新村水塔的自来水、用热水器烧水洗了个大澡，把旅途上满身的臭汗洗了个干净。便在故乡的老屋住了下来。冬去春来、春生夏长，白天走村串户问候、晚上与妻子对床夜语。少不了白天黑夜有时迎来送往、人情酬答的应和，但更多的是白天黑夜让人魂牵梦绕的乡音，十分颐养和震撼我的心情。
一、春涧鸣禽
“布谷，布谷”当大杜鹃（布谷鸟）的鸣声掠过乡村宁静的夜空，我的睡梦无形中平添了几多乡愁与诗意。“苞谷苞谷，懒虫哥哥，快种苞谷……”当四声杜鹃啼破湘西南的晨雾，我恍惚看见父亲肩扛木犁的身影从薄雾中走来。四十年宦海沉浮，归来须发皆白，世事风云变幻，唯有这声声啼鹃依然守着春耕的时令。四声杜鹃“快种苞谷”的急促，八声杜鹃“不如归去”的缠绵，鹰鹃“你过来，你过来”的破空长啸，恰似童年时节老族长敲响的铜锣，唤醒了沉睡的梯田，牵动了一长列揉着睡眼起床、上山下田荷锄劳作的人群，我从白天到黑夜感到自身周边似乎无比辽远而空阔。
在珠颈斑鸠“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的晨曲里，我总想起唐代诗人王维《积雨辋川庄作》“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的意境。那时的山民不谙平仄，却懂得用竹筒接引山泉作律管，让水声与鸟鸣合奏天然乐章。记得邻家我的小学同学阿娇采茶时总爱唱：“采茶姑娘上茶山，鹧鸪声里雨生烟”的句子，而今她坟头青草已经没膝，唯有杜鹃年年啼血，山画眉轻快的叫声“去不去，巧克力！去不去，巧克力！”，把关于我和她小学同学你来我往的种种往事织进春的经纬，教人黯然伤神。
二、夏夜笙簧
坐卧山居，雄鸡“喔喔喔”、母鸡“咕达咕”、鸭群“嘎嘎嘎”的声音时有所闻，远山那边也会时不时传来羊群的“咩咩”声、水牛的“哞哞”声、黄牛的“翁吗”声，肥猪的“嗷嗷”声，十分解压。蝉鸣乍起时，曙色和暮色都从老樟树的年轮里渗出，总给人吹来拂面杨柳、轻柔曼妙的感觉，让人昏昏欲睡，同时又慵懒而舒适，此时在树荫底下乘凉，总会有耳听仙乐、飘飘欲仙的通感。“呱呱呱、呱呱呱”的蛙鼓则如潮似浪漫过晒谷场，此起彼伏间暗合着《乐府》“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节拍。叫天子在云端抛下银铃般的颤音，总让我想起初中乡中学语文老师教过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诗句，那意境显得格外空旷、寥廓，深不见底。“几个怪，几个怪”的竹鸡声从山坡密集的丛林中借风送来调皮的问候，让你觉得这些灵动的生命都可以做你的朋友。那些年我们举着竹竿粘知了，蝉蜕入药能换五分钱，如今蝉声依旧，却不知道还有没有谁还在经营收购蝉蜕的活计了。
最难忘山洪奔涌之夜。瓦当上雨脚如麻，檐溜在石臼里敲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韵律。山洪冲出沟来，恰似虎吼雷鸣，万马奔腾，让人惊恐万状。好在而今的蓄洪堤坝修得足够坚实，一夜过去，我和妻子也都有惊无险。夏天的中雨、小雨则是司空见惯，常令我想起故去的父亲披蓑巡视稻田的背影，颇有苏东坡《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气派。那时母亲用搪瓷脸盆接屋顶漏雨的叮咚，都随着“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浩茫瀑响，刻进我记忆的深处。而今改造后的砖混结构的房屋、几经加固的水泥渠网驯服了乡村的暴雨、野性的山溪，那些惊心动魄的轰鸣，只能化作水电站涡轮均匀的沉吟了。
三、逝水遗音
走过村口老井，青石辘轳沉默如偈。我依稀记得我小时候吊桶撞击井壁的“咚咚”声，像极了《诗经》里“坎坎伐檀”的古调。板车“吱呀、吱呀”碾过卵石路的震颤，柴门“咿呀、咿呀”开合的叹息，都随电动抽水机自来水管的汩汩流淌遁入虚空。这些消失的乡音，恰似陆游笔下“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梅花，香魂已散，精魄犹存。某日我偶然见到旧碾坊遗址，铁铸水车早已变成博物馆的展品，“水车声里梦江南”早已变成尘封的记忆。抚摸残存的石槽，耳边恍惚响起“哗哗、哗哗”的转轮声，那是李白“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农耕版本。
而今无人机在稻田上空嗡鸣，智能温控大棚里“滴滴滴滴”的电子音，正谱写新的《诗经·豳风·七月》。晨起漫步光伏长廊，晶板在朝霞中泛着蓝光，电流的“滋滋、滋滋”声恍若春蚕食叶。5G基站塔顶红灯闪烁，似杜牧笔下“银烛秋光冷画屏”的现代演绎。插秧机在田间划出绿色的五线谱，电动抽水机“嗡嗡、嗡嗡”地应和着《齐民要术》的古老智慧。最喜欢看村中孩童放学归来，智能手表里流出“鹅鹅鹅”的童谣，与枝头画眉鸟“叽叽、叽叽”声相应和。他们不再懂得如何用苇叶卷笛、用竹叶吹箫，却能编程让机器人奏《阳春白雪》。这让我想起白居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乡音的传承，何尝不是这般生生不息？
四、乡音绕梁
立秋那日，我应邀为村史馆题字。蘸墨时忽闻远方传来高铁的汽笛，恍若当年货郎摇响的拨浪鼓。我便展卷挥毫写下：“乡音无改鬓毛衰”七字，却见玻璃幕墙映出我满头华发。转身望见文化广场大屏幕正在播放乡村振兴专题片，背景音乐里电子合成器模拟的布谷啼鸣，与山间真实的鸟叫形成奇妙的冲和。
我在暮色中登上观景台，万家灯火如繁星落平野。晚风送来广场舞的旋律，如下里遇巴人，混合着电商直播间的吆喝，不失为新时代的“渔舟唱晚”。此时我忽然懂得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深意——乡音从来不是凝固的化石，而是流动的长河，载着乡愁奔向大海，又在云雨中重返青山。这时我忽然想起唐宣宗李忱与香严闲禅师的《瀑布联句》：“穿岩破岭不辞劳，地远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做波涛”。
今夜，我将录制的故乡声景存入云端。从竹笛羌管到数字音频，从鸡犬相闻到万物互联，变的只是载体，不变的是对这片乡野土地永恒的眷恋。正如范仲淹所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关注的只是故乡持续的繁荣。在这新声与旧韵的交响中，我喜欢听见一个古老村庄走向振兴的铿锵足音。
作者简介：
李贵银，男,1962年10月生，湖南新宁人，中山大学文学硕士毕业，曾任中学教师、县地党校教师，广西农垦局副处长、广西农垦土地储备中心主任，广西农垦集团党群工作部副部长，现以广西农垦集团资深主管（正处职）、研究员职称退休，广西作协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在《海上文坛》《广州文艺》《西部散文选刊》《乡缘》《西南文学》《中国农垦》《中国乡村》《剑南文学》《广西日报》《龙门阵》等省部级以上报刊公开发表各类诗文700余篇，公开出版诗文专集3部。散文获全国性一等奖7次，楹联在全国各地各级赛事获奖90余次（最高奖为《光明日报》征联三等奖）。2010年被中国散文学会评为年度“诗文书画先进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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