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课堂
姜舟林
前些天,翻开旧书箱。我平生有一种嗜好,不羡慕别人的高楼,也不幻想权力与金钱,而是爱在空闲处打开旧的时光,从中找回些许的慰藉。一本备课笔记,有些泛黄,蓝墨水的字迹褪色,指尖触到那熟悉的符号,被轻轻一捻,像时光从沉睡中醒来,挥着手向我打招呼。我猝不及防,跌进岁月的深壑,那间老教室在记忆里无声地敞开了门扉。
早晨的阳光依然斜照着那扇老窗,尘埃在光线里静静堆集。它们曾落在我第一次执教的课本上,如今它们依然在这里,沉默地记录着所有被光阴带走的细节。排排木桌静静伫立,桌角已被岁月磨得圆润,像老人掌心昏浊的茧。靠窗第三张桌上,那个用小刀刻的"早"字依然清晰,一横一竖,刀痕深浅不一,比讲台上所有严厉的训诫都刻得更深。那是一个学生因迟到被罚站,而后刻下的。看着这个字在晨光里渐渐清晰,忽而感觉现在一味地表扬、宠爱学生,是一把扼杀幼苗的刀子。
黑板上的粉笔灰还未擦尽,恍惚间,右上角依稀看出未擦净的描述《小石潭记》的图形,那是时空的遗留。粉笔槽里的灰积得更厚了。我用手指轻轻拨弄,细白的粉末便簌簌落下,像时光的雪。1980年冬天,那次,我擦黑板太用力,粉笔灰扑进眼睛,疼得直流泪。
午后的阳光忽然变得强烈,照在教室前排的空座位上。那是总爱睡觉的赵大勇的位置,他的课本永远摊开放在桌上,书页边缘卷着,像只困倦的鸟。1990年的春天,他睡着睡着,头“咚”地砸在课桌上,惊动了全班同学。孩子们笑他,他却揉着眼睛说:“我做梦了,梦见自己在飞。”现在,那排空座位上落满了阳光,而那个爱做梦的男孩,如今在南方的工厂里打工。去年春节他来看我,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他说是在机器上碰的。我问他还做梦吗,他笑了笑,没说话,只是低头搓着那道疤,像在抚摸一段逝去的时光。如今,我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轻轻掀起课桌上的旧纸片。那些纸片上,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字迹已褪成淡黄,却仍固执地粘在桌面上,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誓言。我伸手去抚,它们便簌簌作响,像一群沉睡多年的蝴蝶,忽然被春风惊醒,展开翅膀,飞向远方向。
教室的角落里堆着几个破旧的篮球,表皮已经开裂,露出里面的线头。孩子们缝的时候针脚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的痕迹。窗外,几个孩子正从操场那边跑过来,他们穿着崭新的校服,手里拿着牛皮篮球,笑声清脆如铃铛,在校园里回荡。我忽然明白,教育,原是那棵老槐树——它把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汲取着大地的养分;它把枝,伸向广阔的云霄,触摸着天空的梦想。它接纳所有的风雨,也承载所有的梦想,为每一个渴望飞翔的灵魂,提供栖息的港湾。而我们,不过是它枝头的一片叶,在某个春天抽芽,在某个秋天飘落,却永远记得自己曾属于哪棵树,记得那片给予我们生命与希望的绿荫。
白炽灯次第亮起校园的窗格,我俯身拾起散落的粉笔,吹拂裹着风干的灰尘,在我掌心轻撞,微痛里带着暖意。我走出校门时回望,灯光熔着窗玻璃的裂痕,裂纹深处似有根茎蔓延,无声扎向岁月深处。老校门的铁栅栏低缓合拢,"嘎吱"声拉长旧梦的尾韵,如同下课铃的余响。
风里再无旧时的粉笔气息,尘埃已被更厚的岁月覆盖。我紧握指端残留的粉笔遗痕,它们无声渗入记忆。终于懂得:有些东西不会被时间掠走——不是享受,亦非奢望,而是粉笔下每一个清晰的字迹,讲台前所有期待的目光,以及散失又聚拢的纯真初心。它们化作老树根须,在记忆的土壤里静静生长,某天忽然抽出新芽,让走过的人在风里驻足,听见五十年前的粉笔与黑板仍在私语,看杏坛上空的星光,依然照亮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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