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刘道玉:没有自由就不算活过
汪国新
刘道玉校长的离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他是一位集“丰碑”、“医生”和“警世者”于一身的伟大教育家,更是践行自由生命哲学的导师。
人间再无道玉公
教育再无啄木鸟
学界再无子规啼
吾辈再无刘恩师
然而,在我看来,刘道玉先生是当代知识分子的特殊存在,是不可模仿、永难企及的存在。但是,我们可以研究他,可以崇敬他,可以作为人生的方向去追寻他。
卢梭说得明白而直接:“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中。”常人的一生,不自觉地或主动地投入到枷锁中,所以终究是不自由的。而不自由,并不非人的规定性,人生而自由,可以学习自由、践行自由。理论上是这样,但我们因缺乏生命智慧,真实的人生却没有自由。没有自由的人生,是不美好的,甚至可以说“并没有真正活过”。
在人们追忆刘道玉校长作为伟大的教育改革家的时候,我把目光投向存在哲学的广袤星空,发现刘校长最了不起的,是他深刻地认识自我、毅然跃出世俗的轨道,抵达生命“本真”状态,用自己整个生命实践,雄辩地诠释了他的生命哲学:不自由毋宁死,自由是生命得以“存在”的必然前提和核心。

“生不做万户侯”:拒绝官位
官本位文化积习千载,跑官和要官几成官场常态。官职官阶被默认为衡量一个人价值尺度。在这样的背景下,刘道玉校长却坚辞高官,无论是作为主政一方的武汉市长、还是作为重要干部培养的团中央书记,都一律不就。拒绝官位,在刘道玉那里,绝非清高姿态,而是基于对自身秉性的深刻认识,对“常人”自觉投入枷锁的沉沦状态的突围,对“本真存在”的勇敢抉择。拒绝官位,以世俗眼光看,是“退”,是“不为”,然而,这种“退”与“不为”,正是刘道玉最为独特的人生智慧,恰恰是他对生命本真状态的积极坚守,是自由意志对生存境遇的顽强捍卫。“独立思考、自由精神”是他的自我要求,“说真话、求真知、做真人”是他的人生信条,当他清醒地洞悉官场生态对个体独立性的潜在消磨,对生命可能性的潜在禁锢时,他自觉选择与官场拉开距离。在他离开这个世界时,他庆幸自己有了这样的选择。
刘道玉的“不为”,并非生命的退场,而为更重要的“有所为”。他卸下官位的袍服,是为了披上思想者的征衣。于是我们看到了生命下半场的踽踽独行,以及这份独行中所蕴含的悲壮与豪迈。

“写作是我的生命”:耕耘不辍
刘道玉先生在他90岁时曾经对我说:“写作是我的生命”。从1988年到2025年,37年的每一天,都是他的创造性生命实践,是自由生命在时间维度上的璀璨绽放。不当武汉大学校长,他继续研究高等教育,不仅对过去教育改革进行总结与提炼,而且系统性地创立了“创造教育理论”“爱的教育理论”。进入老年期以后,甚至进入高龄之后,他非但没有生命力的衰退,反而开启了潜能迸发的壮阔航程。他坦言,八十岁后,记忆力比年轻时还好,每天学习,每天都会把新的思想记录下来。37年来,出版著作二十余部,即使疫情期间,住到了养老院,他也出版了二本书。刘校长身上,很好地诠释了“夕阳无限好,因为近黄昏”的真理。应证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叶芝的话:“现在我已经苍老且患风湿病,形体不值一顾,但我的缪斯却年轻起来。” 为什么“老了,更好了”,因为老年人的学习,有条件做到“为了自由、在自由中、向着自由”,不再是工具性的学习,而是内省性的生命学习。不再是机械性的劳作,而是基于直觉的创造与发现。
在许多人的观念里,86岁的人是老朽。而刘校长正是在他86岁时,用他不太灵活的左手,一字一句地在火热的夏天,为我们的著作《社区学习共同体》撰写出6000字的长篇序言,完成了他自称“最长的、最难写的”序文。他认为社区学习共同体理论与实践“开辟了中国社区教育的新天地”,有趣的是,他作出的“《社区学习共同体》会作为《社区教育学》的一个分支成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判断与预见,2025年已经在华东师范大学得到了实现。
刘道玉的存在,是其生命哲学之“破”与“立”、“不为”与“有为”统一。不为官,更好地“贵己、为人”,“破”眼睛朝上的“官本位”,“立”自由精神的脊梁。
刘校长深知,中国的教育改革道阻且长,但他依然耕耘不辍。这绝非象牙塔中的孤芳自赏或无病呻吟,而是以持续不断的创造行为,最大程度地实现了自身的潜能与可能性。
在存在主义的视野里,自由,不是对社会规约的跨越,也不是享乐与占有,而是对人的劣根性的超越。刘道玉的学术创造,不仅拓展了思想的境界,更是在存在层面上不断创造并定义生命与自由,是向内开掘的生命学习过程。退隐后漫长的37年,作为平民,作为学者,是其自由意志在现实土壤中深耕不息的伟大史诗。92岁生命历程,是其“本真”生命持续绽放的动人见证。
刘道玉的存在,为我们时代提供了一面审视与评估生命价值的明镜,它清楚地昭示我们,生命价值不在于对外在标签追求与世俗既定轨道的顺从,而是以生命自由为宗旨,清醒选择与不懈创造,从而活出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本来的我”。
连日来,悼念刘道玉先生的文章、信息充满网络媒体,人们真诚地深情地怀念他,出现了“刘道玉现象”。他在序言里和面对面的谈话中的一句“我们相见恨晚”,我终生不忘。这句话里,含有晚辈对其理解的欣慰,更有他对晚辈沿着他开辟的少有人走的路继续前行的期待。
在我看来,刘道玉先生的价值需要重新评估,刘道玉的意义是人的意义、是生命成长的意义,他以其一生的独特的生命实践,集中彰显了一个哲学命题:“自由即存在,生命即自由”。
刘道玉的精神,将会穿越时空闪烁着永恒的光芒,在自由的星空下,如北斗高悬,指引着所有不愿沉沦的灵魂,找寻属于自己的生命坐标。
故而,今日我们所悼念的,不仅是一位逝去的校长,更是一种“活着的哲学”。
人间失一贤,
吾辈恸无师。
长空虽寂寂,
星火自存兹。
作者:汪国新,湖北黄梅人,汪可受第十三代孙,杭州市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正教授),中国教育战略学会终身学习专委会副理事长,中国成人教育协会科研机构委员会副理事长,中国成人教育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