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冬 遐 思
作者:张庭
今日立冬。
晨起推开窗,风便“呼”地一下灌进来,不带半分商量,直往人的领口、袖子里钻。那风的味道是新的,不再是秋日那种干爽里带着草木余香的气息,而是一种凛冽的、干净的、属于水的寒凉。仿佛天地这间大屋子,一夜之间撤去了所有华丽的帷幔,只留下四壁清寂的粉墙,让人一下子便瞧见了那最本真的、毫无修饰的骨架。
天空也像是被这风吹过了一般,褪尽了夏日那种饱含水汽的、沉甸甸的灰,也褪尽了秋日那种高远得近乎虚幻的蓝,而成了一种匀净的、淡淡的铅白色,像一张摊开了的、等待落笔的熟宣。阳光是有的,却失了温度,明晃晃地照下来,只将万物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清晰,像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来的一般,看着反倒更添了几分清寒。
院子里的那几株梧桐,最是知趣。昨日看去,叶子上还带着些斑驳的黄意,在枝头恋栈着,风一来,便发出一片“沙沙”的、似怨似诉的响声。可经过这一夜,叶子竟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干直愣愣地伸着,显出几分倔强的、却又无可奈何的萧索。倒是墙角外那几丛野菊,还拼着最后的气力,擎着些小小的、紫铜色的花盘,在寒风里微微地颤着,那颜色是沉郁的,再没有半月前的鲜亮,倒像是一篇锦绣文章后面,一个意蕴深长的、暗色的句点。
古人将立冬分为三候:“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这时节,水边是去不得的了。夏日那潋滟的波光,秋日那沉静的碧色,此刻都凝成了一面暗白的、毫不起气的镜子,边缘上或许已见了些透明的、脆弱的冰凌,碰一碰,便发出清碎的响声。土地也失去了往日的松软,踩上去,带着一种硬邦邦的回应。万物都在这寒气的威压下,收敛了声息,向内里聚拢。这是一种庄严的沉寂,仿佛天地间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盛大的典礼。
我的心绪,也随着这天气,渐渐地沉静下来。夏日是奔放的,恨不得将所有的光与热都宣泄出来;秋日是感伤的,总不免为那逝去的美好而低回咏叹。只有到了冬日,尤其是这立冬之初,一切都方才落定,喧闹与感怀都成了过去,倒生出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踏实与清明。这寒意,像一帖清凉散,涤荡了肺腑间的浊气,也滤尽了心头那些纷繁杂乱的思绪。人坐在这清寂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也都可以不想,便觉自己也成了这天地间一个自由的人。
忽然便想起些旧事来。想起童年时,每到立冬,祖母总要郑重其事地生起小小的炭炉,炖上一砂锅热腾腾的腌笋鲜。那咸肉与鲜肉在汤里翻滚着,冒出“咕嘟咕嘟”的、令人心安的声音,满屋子都是那种混合着笋片清香的、厚实实的暖意。那时不懂得什么节气的深意,只觉得有这一锅热汤,窗外的寒风便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而今,炭炉早已不再使用,那种围炉而坐的、朴素的温暖,却也成了这立冬节气里,一抹挥之不去的、带着烟火气的底色。
夜来得格外地早。才不过五六点钟,墨一般的夜色便浓浓地铺满了天地。风似乎也歇了些,万籁俱寂,只偶尔听见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夜的深沉。我独坐灯下,看着窗玻璃上结起一层薄薄的、晶莹的水汽,将外面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立冬了。是的,一个轮回的终结,亦是另一个轮回的起始。万物都在此时沉寂下去,将所有的生机与绚烂,深深地藏进根里,藏进种子里,藏进那看似冰冷僵硬的土地深处,做着一场关于来年春天的、沉沉的梦。这寂静,不是死灭,而是最丰厚的、最安然的孕育。
2025年11月7日晨于家中
【作者简介】
张庭,原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即现在的扬州大学人文学院,曾在机关,银行等单位供职,现已闲赋在家。曾有多篇论文,散文,随笔,发表于新华日报,扬子晚报,扬州日报,扬州晚报。对文学是喜爱,亦是毕生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