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丹心墨痕系苍生
—记者节遥思穆青、范敬宜先生
周光华
霜鬓犹怀焦桐志
记者节的清辉,总将我的思绪牵回穆青先生的身畔。当年那个被视作声乐苗子、越剧蓓蕾的我,竟被命运之舟载入了新闻的江河。初到京城,为寻笔墨之魂,我遍读名篇。当《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那磅礴的正气与深沉的赤诚撞入心扉,我仿佛触摸到一个滚烫的灵魂。我想象中的作者,该是目光如炬、言辞锋锐的吧?
直到那个午后,轻轻叩开穆老办公室的门。想象中的棱角,瞬间消融在满室的质朴与和煦之中。一件旧茄克衫,精神矍铄,谈吐间是长者的温厚,思想的光芒却从这平和之中透射出来,瞬间拉近了心与心的距离。
古稀之年,半世纪笔耕,足迹遍布山河,著作等身。他的斗室,除去书卷桌椅,别无长物,简朴得令人心折。谈起新闻事业,他眼中光芒闪烁,话语却简洁有力。虽已卸任新华社社长之职,他的心从未离开时代的潮头,尤其牵挂着百姓的冷暖。正如他退任后新填的《金缕曲·黄山抒怀》:
文章不为千金卖。沥肝胆,青史巍巍,冰操皑皑……赤子深情终未改,欠多少父老相思债。鬓堆霜,丹心在。
“退下来,是人生的新阶段。” 他微笑着说,“可以偿还那些‘相思债’了。” 于是,他不顾年高,笔耕不辍,将时代的变迁、英雄的悲欢、人间的冷暖谱成高亢的正气歌。《十个共产党员》便是他心血的结晶。谈及初衷,他语重心长:“只想让大家看看真正的共产党人是什么样子……借他们的榜样力量鼓舞今天奋斗的人们……”
我被这份赤诚深深灼烫。临别,恳请他对我们后辈赠言。他欣然赠我两册著作,其中便有《十个共产党员》,并示意我细读范敬宜先生所作的序。翻开书页,一段话直抵肺腑:
“我们这代人好在尝到了老百姓保护我们、爱护我们的滋味……总怕自己做得不好,对不起他们;总是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忘了老百姓……只要永远和人民群众站在一起,心里就踏实……” 序言中,穆老的心声清晰可辨:“勿忘人民!”
这四个字,金石般镌刻我心。后来,我将这份感动化作纪实散文《鬓堆霜,丹心在》,发表于《人民日报》副刊。穆老,这位“喝延安奶水”成长的新闻巨擘,他的笔记录了中国大地的沧桑巨变。他倡导以散文笔法写新闻,为铁律注入温度与灵动,强调真实是生命,但可向文学借取表达的翅膀与情感的露珠。这份领悟,如春风化雨,悄然浸润着我的笔端,让行业新闻的天地也渐次丰盈,在严谨的筋骨间生出血肉与温度。
2003年,拙作集结付梓。病榻上弥留的穆老,强撑病体为我题写书名。那颤抖却无比坚定的墨迹,成为我生命长河中永恒的灯塔。他的身影渐远,但“勿忘人民”的嘱托,如同他笔下焦裕禄守护的泡桐树,根须早已深植于后来者的心田。
清辉长映越剧声
穆青先生如山,沉雄巍峨;而范敬宜先生,则似水,温润深长。命运将他从上海圣约翰大学的翩翩学子,抛入辽西山野的风霜。沉寂十年后,他执掌《经济日报》《人民日报》,始终怀抱“甘为人民鼓与呼”的赤子丹心。他与穆青,路径不同,却灵魂相契——都将坚定的信念化作事业的脊梁,将洞穿时代的目光融入字里行间,共同铸就了“报人风骨”的巍峨丰碑。
这份风骨,不仅闪耀于笔端,更沉淀于日常。初入范老简朴得近乎清寒的家,我暗暗心惊。正部级干部的家,家具陈旧,甚至有些破损。问及为何不换?他淡然一笑:“能用就行。” 所居仍是《经济日报》总编辑时的旧屋。升迁后组织多次提议调房,他总婉拒:“房子够住就好。” 家中无保姆,日常采买,他便蹬一辆旧自行车,穿行于京城街巷。相识者无论长幼,皆亲昵唤他“老范”。那日留饭,不过一碗清水煮饺,便是他寻常滋味。他滴酒不沾,唯香烟缭绕,笑言是多年通宵看大样熬出的“老友”。
物质的淡泊,映衬着精神的丰盈。在新闻写作的星辰大海里,他与穆青先生共享着同一片璀璨的理念星河——新闻的力量,根植于撼动心灵。于是,他们都倾心于散文的笔意,那是赋予事实温度、让理性焕发情感光芒的密钥。范老曾深情赞叹穆青作品“眉目清晰却又不失生动”,更一语道破天机:“感染是新闻作品生命力之所在。” 他恳切的“新闻写作要有点文学味”,与穆青毕生倡导的“新闻散文化”,如两股清泉汇流,滋养着新闻的园圃。
这份共鸣,源于灵魂深处对卓越的共同求索。作为同样深沉的实践者与思考者,他们在新闻的崇山峻岭跋涉,终在思想峰顶相会:真正的杰作,必是思想厚重与可读魅力的浑然天成。
这清泉,也流淌着江南的韵致。范老是爱越剧的。一次小聚,这位同乡前辈执意要我献唱。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我唱了《柳毅传书》,又即兴哼起《梁祝》。他凝神细听,如品香茗,末了轻声道:“这声腔,像极了江南的细雨。” 又说越剧如水,淌着千年风华。他眼中闪烁着探询的光芒:“莫非其‘长于抒情’,可借鉴为笔触的细腻?‘收放自如’的唱腔,是否对应着行文的浓淡相宜?那‘柔中带刚’的美学,是否正是文章风骨的神髓?” 这一连串的思索,与他亲笔书赠的期许:“光华同志,祝愿您成为一个穆青式的新闻工作者”,宛如并蒂莲花,在我心头反复绽放,余韵悠长。
当我站在新闻文学大赛的领奖台上,范老当年听戏时那专注欣慰的神情,倏然浮现眼前。那一刻,那份沉甸甸的期许,我懂了。清明时节,细雨如丝,祭扫之际,我轻声哼起他生前钟爱的越剧唱段。微风拂过鬓边,仿佛又见那温和清雅的笑容,在时光深处,清晰如昨。

穆青、范敬宜,离开我们多年了。他们的教诲如金石铭心,音容笑貌未曾稍离。那辆穿行街巷的旧自行车,那些简朴甚至蒙尘的家具,那碗清简的水饺,连同那穿透迷雾的如椽巨笔,共同构筑了“报人风骨”最质朴也最巍峨的丰碑。仰望浩瀚星河,洁净夜空,他们化作其中璀璨的星辰,永恒地指引着后来者——那份对人民的赤诚,对真实的坚守,对文字的敬畏,对浮华的淡泊,便是新闻人心中永不熄灭的灯火,照亮前路,辉映长空。

作者:周光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