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 张长宁
载2025年第10期《莫愁▪时代人物》
“烟笼寒水月笼沙”，1980 年秋，金陵的风已悄然携上丝丝沁骨凉意。天色尚在朦胧微明之际，我怀揣着视作珍宝的海鸥相机，如奔赴一场梦幻之约，跨上二八大杠，向中山陵飞驰而去。彼时，水榭一带静谧得宛如沉睡千年的明珠，晨雾恰似一层尚未苏醒的薄梦，轻柔地依偎在湖面，宛如轻纱遮面的佳人，久久不肯消散。而那湖，恰似一面未磨的铜镜，似在等待着什么，又似蕴含着无限的故事，或许，这其中便藏着与涟漪相关的伏笔。
抵达水榭，我赶忙选定一处正对水榭的绝佳机位，小心翼翼地架稳三脚架。然而，清晨的寒意迅速蔓延，指尖很快便冻得发颤。为捕捉这晨雾中的独特光影，我已连续几日前来踩点，对光线变化的时辰熟稔于心，生怕错过任何精妙瞬间。
我蹲在湖边，时间仿佛静止。约莫半个钟头过去，晨雾终于如一位悠然的舞者，悠悠然在水面铺展开来，恰似一匹半透明的轻柔薄纱。我紧张得屏住呼吸，手指轻轻搭在快门上，“咔嚓、咔嚓”，一连串清脆声响在寂静中回荡，记录下眼前这如梦似幻的景致。看着取景器里的画面，我不禁暗自得意，仿佛已将这美景完美收入囊中。
就在此时，我的后肩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小伙子，给你个惊喜。”一个温和且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只见一位身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静静伫立。他面容和善，眼神中透着沉稳与睿智，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神秘笑意。他手里随意捏着几枚大小不一的石子，像是握着神奇魔法的道具。
还未等我开口询问，他已转过身，面向水榭方向，手臂轻挥，石子如灵动的飞鸟离弦而出。“噗通、噗通、噗通”，几声轻响，恰似珠子落入玉盘，清脆悦耳。拳头大的石子率先砸向湖心，溅起一圈较大水花；鸭蛋大的石子紧随其后，在稍近处激起涟漪；最小的那枚乒乓球大小的石子，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溅起一串细小而晶莹的水花。
我下意识地迅速将相机凑到眼前，刹那间，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只见湖面上竟神奇地漾开了同心圆涟漪，大的套着小的，小的追着大的，水纹彼此交叉缠绕，在晨雾那柔和光线映照下，泛着细碎银辉，宛如一幅天然的几何画卷，却又因流水的灵动而别具生机。我完全凭借本能，不停地按下快门，直至相机里的胶卷“咔嗒”一声到底，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相机。
当我再次回头，那位抛石人已走出几步远。听到我起身的动静，他转过头来，目光平和而坚定，远远地丢下一句：“你刚拍的胶卷，一定要送图片摄影社去冲洗！”说完，便转身缓缓融入晨雾之中，背影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话说，在那个年代，太平村二楼可是我们这群摄影发烧友心中的“沙龙”。而一街之隔的南京图片摄影社，更是我们摄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省市的摄影比赛，胶卷指定要在那儿冲印放大。每次拍完片子，我们总会先去摄影社交上胶卷，然后迫不及待地穿过马路，拐进太平村二楼的冷饮店。几毛钱买一瓶冰啤酒，便能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凑在一起，对着别人冲洗出来的样片，热烈地评头论足。从光圈快门的巧妙运用，到光影构图的独特构思，我们可以兴致勃勃地聊上大半天。
当天下午便将胶卷送到了图片摄影社。取片那天，当冲印好的照片从相纸里拿出来时，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差点叫出声来。晨雾中的水榭若隐若现，宛如仙境中的琼楼玉宇；连圆的涟漪在画面中央肆意舒展，仿佛是大自然亲手绘制的美妙图案；光与影在水波上欢快地跳跃，整个画面竟真如同一幅流动的丹青水墨画，充满了诗意与韵味。摄影社的老师傅也被吸引过来，他凑过来看了看照片，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拍着我的肩膀，称赞道：“小伙子，这构图绝了，有灵气！”
后来呀，摄影圈的朋友将这张照片拿去给市工人文化宫的姚克慎科长看。姚科长一眼便看中了它，特意让人放大了尺寸，放在了中山东路的职工文创作品橱窗里。那段时间，我总是不自觉地绕路经过橱窗，看着自己拍摄的《水波荡漾》在玻璃后迎着阳光，散发着独特的魅力，心中的欢喜如同决堤的江水，满得快要溢出来。
直到几个月后的一次摄影交流会上，有人指着台上讲话的人对我说：“那就是省摄影家协会的顾东升会长，咱们江苏摄影界的大师。”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心脏猛地一缩。台上那人，不正是那天在中山陵给我“抛石赠景”的神秘人吗？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原来那天他看出我执着于静态的晨雾之美，却忽略了动态元素能为画面增添的生机与活力，所以才用几枚石子，为我上了一堂生动且难忘的“光影课”。
如今，当我再次翻出那张《水波荡漾》，照片的边角已然泛黄，如同岁月留下的痕迹。但湖面上的涟漪依旧清晰，仿佛仍在诉说着那段美好的过往。这些不期而遇的幸事，如同一束束光，不仅照亮了我摄影的道路，更让我明白，摄影不仅仅是捕捉静态的美，更是要善于发现那些转瞬即逝的动态之妙，让画面充满生命力。它教会我在生活中，也要以敏锐的目光，去捕捉那些不期而遇的美好，珍视每一个瞬间的感动。那些素不相识的善意，那些不期而遇的指点，就像当年湖面上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成为我人生旅程中最温暖、最明亮的指引，引导我在面对生活与艺术时，保持一颗好奇与敬畏之心，不断探索前行。而这张照片，恰似那湖最初暗藏的伏笔，串联起过去与现在，承载着时光的记忆与人生的感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