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文/王辉成
暮春的风,卷着运河与汇河交汇处的水汽,掠过杏坛村。它先漫过村南永济桥那被岁月磨光的青石板,再绕过高坡上玄帝行宫沉默的飞檐,最后,停在“杏坛遗响”讲学堂的雕花窗棂外。
王伯凤正提着青布书箱立于此处,指尖轻触窗沿上那朵被无数先辈抚摸过的石雕杏花,耳畔是先生讲授《论语》的清音,与关帝庙飘来的缭绕烟雾、宗祠前老槐树的新绿气息,酿成了他记忆里最深刻的乡愁。
“凤儿,别愣着,先生要讲‘有教无类’了。”继母刘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青布围裙上还沾着灶间的草木灰,手里攥着一小把从玄帝行宫求来的柏枝——她天未亮便去为讲学堂的孩子们祈愿,也为田里的禾苗祝祷。伯凤回过神,看见继母鬓角的银丝在晨光中微亮,想起昨夜她就着油灯,为学堂修补破损的桌案,那木纹深处,还嵌着数十年前学子留下的墨痕。
这是嘉庆元年的杏坛村。村子在明代嘉靖年间原隶属泰安府平阴县,名字里更藏着一片悠远的文脉。相传春秋时,孔子自曲阜动身,携平阴籍弟子高柴沿运河、汇河而下,行至此地,见河岸杏林如云,遂停舟登岸,在附近的孔子山下设坛讲学,“杏坛”之名由此而生。邑人为纪念这段渊源,在圣人驻足处建起孔子讲学堂,历经数代修葺,一直作为周边村中蒙童求学之所。山下有一块巨大石碑,上面刻着“杏坛遗响”。相传孔子当年坐在杏坛上弦歌讲学、教弟子读书。在孔子山周边村子有个传说:“每岁除夕闻有车马声自远而至,邑人必有登科第者”。意思是说,到了每年除夕,当听到有马车声从远处驶来,那么必定有平阴人在科举考试中录取为列榜的甲乙次第。此说果然灵验,仅王氏一姓世代都有考取功名者。

村南的永济桥横卧两河交汇之处,桥面青石板被往复的车轮与脚步辗出深浅不一的凹坑,栏板上雕刻的杏花与莲纹早已温润如玉,传说孔子与高柴当年前来平阴时,正是由此登岸;村西高坡上,玄帝行宫的朱红山门悬着“护国佑民”匾额,殿内香火长明,每逢春秋祭典,村民于此祈福后,总会顺路至讲学堂聆听圣贤故事;东门旁的关帝庙,壁画上“桃园结义”与“孔子问礼”并列,香案供奉着村民的素果供献,议事时众人便聚于庙前老槐树下,既有对忠义的尊崇,亦含对礼教的敬仰;村中心的王氏宗祠,“筠节松心”的皇匾高悬正堂,梁下挂着太祖父王得进用过的铁匠炉,侧殿陈列着复刻的孔子讲学图,时时提醒族人勿忘“耕读传家”之本。从讲学堂到永济桥,自关帝庙至王氏宗祠,不过半里之遥,却串联起千载文脉与百年家风。
伯凤随刘氏步入讲学堂,先生正指点墙上的《论语》刻石,讲解“学而时习之”的深意。他刚坐下,二哥伯鹤便递来一方磨好的烟墨,上印“杏坛”二字——是村中墨坊专为学堂所制。“先生说今日要讲孔子周游列国,”伯鹤低语,指尖沾着些许墨迹,“娘早上还念叨,咱王家能在此地立足,靠的便是如孔子讲学般,踏实做事,真诚待人。”
伯凤握紧烟墨,想起父亲王人龙讲述的往事:康熙年间,太祖父得进公携五子自东平府逃荒而来,推着独轮车走过永济桥,望见讲学堂升起的炊烟,便知此乃崇文重道之地。他在桥畔支起铁匠炉,打就的第一把镰刀,便赠予学堂先生,只为换取孩子们旁听的机会。待家业稍定,得进公又带头修补讲堂屋顶,率子侄刷新关帝庙壁画,补修玄帝行宫山门。村人皆言:“王氏一族,是将杏坛村的根,扎进了自家血脉里。”
课毕,先生命学子默写《论语》。伯凤伏案书写,透过窗棂,见长兄伯麟正帮村民修缮桥栏,日光洒落其身,宛若讲学堂壁上孔子像的辉光。课间歇息,刘氏提壶为孩子们添水,又将从行宫求得的平安符,悄然塞入每个书箱——她常说:“玄帝护佑平安,而孔子的学问,能护佑人心。”
笔下字句流转间,伯凤忽忆前日宗祠祭祖之景。刘氏领他们向“筠节松心”匾额叩首,又至侧殿观孔子讲学图,指着画中杏树道:“你太祖母陈氏姐妹在时,每逢杏花开,便带儿孙来学堂洒扫庭除;后来你祖母进门,更将学堂事视为己任,冬日添炭,夏日补窗,未曾懈怠。”祭祖礼成,他们复至永济桥边,为栏上渐褪的杏花纹描红,刘氏言道:“这纹路铭记着圣人登岸的旧事,万不可令其淡去。”
晌午散学,伯凤随兄弟归家。途经关帝庙,见几位乡老于槐树下商议,欲翻修讲学堂屋顶,盼王氏族人主持。伯麟闻言当即应承:“家父常教导,学堂乃村之根本。我这便回去禀明,明日即可动工!”
灶间,刘氏正蒸着杂粮饭,豆香四溢。她为每个孩子盛满一碗,又将特意留出的白面馒头递给伯凤:“明日你要去学堂帮先生抄书,需多吃些,才有力气。”伯凤捧碗,望着继母眼角细密的纹路,想起上月暴雨冲垮学堂后墙,她连夜抱着家中被褥去堵缺口,唯恐雨水浸坏了墙上的《论语》刻石。
倏忽间,已是嘉庆癸酉年秋,伯凤年及弱冠,将赴兖州府应试。临行前,刘氏领他循迹四地:首至“杏坛遗响”讲学堂,向孔子讲学图三叩首,将先生所赠《论语集注》收入行囊;再至王氏宗祠,于“筠节松心”匾前,将太祖父的铁匠炉擦拭如新,嘱他“无论行至何方,须记王家本分”;复至玄帝行宫,求得“文脉永续”之签,柏枝编就的平安符紧握手中;终立于永济桥上,当年圣人登岸处,刘氏温言:“孔圣自此传下学问,太祖父由此扎下根基。你今日由此赴考,当如这桥一般安稳,如这学堂一般,永守初心。”
伯凤接过书箱,指尖抚过《论语集注》封面上先生朱笔写就的“杏坛”二字。步过永济桥时,见长兄伯麟正率族人修缮学堂屋顶,关帝庙的香烟袅袅而至,令他鼻尖微酸。“四弟,早去早回,”伯麟笑言,“待你归时,我们为讲堂换上新匾,再请先生讲一回孔子‘有教无类’。”
伯凤郑重地点点头,转身踏上征途。回望处,讲学堂炊烟如诉,玄帝行宫碧瓦凝辉,关帝庙壁画流光,永济桥静卧波上,宗祠前的槐枝在风中轻摇。他恍然明了,杏坛村的“风水”,从来不是玄奇天象,而是孔子讲学播下的文脉,是永济桥承载的安稳,是玄帝行宫寄托的和平,是关帝庙宣扬的忠义,是王氏宗祠恪守的传承。
嘉庆癸酉乡试,伯凤中举。越三年,又登进士第,授内阁撰文中书舍人。赴任前,他归返故里,先至讲学堂为蒙童授课,再入宗祠祭拜,往行宫还愿,终独立永济桥头,看乡人往来不息。
伯凤宦游数十载,未尝一日忘却老家杏坛村。道光十三年,邑地大旱,他星夜上奏请赈,更捐俸重修永济桥,易青石为花岗岩,重雕栏上杏花纹,旁镌“孔子登岸处”小字以为永志;咸丰九年,复捐资修缮讲学堂、玄帝行宫与关帝庙,为学堂增刻石经、添桌案,为行宫补彩绘、为庙宇重绘“孔子问礼”壁画,更于宗祠内立“文脉传承”碑,详载自孔子讲学至王氏立足的往事。
晚年伯凤致仕还乡,见二子已堪承继家声——长子王永安,性肖先祖,官至征仕郎,掌农事水利。年年主持检修永济桥,雨季必亲察桥基,更于桥畔补植杏林,言道“惟愿后人不忘圣人登临”;春耕时节,他身着粗布衣裳,行走阡陌,助乡人疏浚沟渠、改良农具,路过讲学堂,常入内为孩童讲解农事艰辛。乡人皆道:“永安公之秉性,恰似当年桥畔支炉的得进公,亦如心系黎庶的孔圣人。”
次子王永言,钟情文墨,考取文林郎后,毅然归返讲学堂执鞭授业。每日课毕,携学子至永济桥畔,讲述圣人登岸旧事;于关帝庙前,解读“孔子问礼”壁画,阐释“忠义学问,本出一源”;在王氏宗祠,指点太祖父的铁匠炉,告诫稚子“王家耕读传家,须如打铁般踏实,似读书般用心”。遇村中贫寒子弟无钱购置笔墨,便领他们上山采集松烟,于学堂院中自制墨块,书写大字,松香与墨韵交织,飘散久远。
是年清明,伯凤携永安、永言至宗祠祭拜。祠内铁匠炉光可鉴人,“筠节松心”匾额肃穆如昔,侧殿孔子讲学图前,新添了永安所植的杏树与永言手抄的《论语》。礼成,三人行至讲学堂,闻院中童声琅琅,清越如运河之水。永安指院中杏树道:“待来年花开,便如当年孔圣讲学,满庭芳菲。”永言则从书箱中取出那本《论语集注》——昔日先生赠予伯凤之物,递与最年幼的学子,温言道:“此书中的道理,当铭记于心,更须如永济桥的石板,步步踏实,方不负‘杏坛’之名。”
暮春的风,又一次漫过杏坛村。永济桥畔柳枝垂拂,玄帝行宫柏枝凝翠,关帝庙的壁画依旧明艳,“杏坛遗响”讲学堂里书声琅琅,王氏宗祠前的老槐树也已缀满新绿。杏坛村的轶事,如运河、汇河的流水般绵长,又如永济桥畔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深刻镌刻在杏坛的土地上。它伴着“杏坛遗响”的琅琅书声,在这片承载着文脉与家风的土地上代代相传,永无止息。
(本故事根据相关传说改写,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