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回
少年负志驰辽野 戎马书香铸锦程
作者:刘连成
      1952年的秋风刚掠过双辽农场的黑土地,西山屯赵家便添了个虎头虎脑的男娃,爹娘捧着皱巴巴的户口本琢磨半晌,在“姓名”栏落下“赵文山”三个字——盼他往后能识文断字,也不负这脚下养人的山屯水土。
       七岁那年,赵文山背着娘缝的粗布书包往中心小学跑,书包带子总往肩上滑,他就咬着牙把带子系成死结,晃悠着小短腿踩过晨霜里的田埂。课堂上他眼瞪得像铜铃,先生讲“少壮不努力”,他偷偷在课本角画个举着锄头的小人,那小人眉眼间竟有几分他爹下地干活的模样。后来升去农业中学,他揣着半块窝头啃着听课,黑板上的“农作物栽培”与课本里的“之乎者也”在他脑子里撞出火花,下课就蹲在操场边,给同学讲“庄稼也得懂‘礼数’,按时浇水施肥才肯长”,逗得一群半大孩子直拍大腿。
      1968年的秋天来得早,刚满十六岁的赵文山在双辽农场农业中学毕业,他攥着生产队的派工单往二大队走,脊梁挺得笔直,仿佛肩上扛的不是锄头,是比天还重的责任。可真到了地里,嫩手攥着锄头把磨出泡,他也不吭声,晚上就坐在工棚煤油灯底下,用针挑破水泡,再往手上抹点猪油——听老农工说这能长新肉,他便信了,第二天照样挥着锄头跟在队伍前头,活计做得不比老把式差多少。
       1969年1月,征兵的消息像春风似的吹遍农场,赵文山第一个报了名。穿上军装那天,他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军帽檐压得端端正正,连衣扣都扣得严丝合缝,走路都刻意放慢脚步,生怕把新军装蹭出褶子。
       到了总后勤部汽车五团司教队,他成了教练班里年纪最小的兵,战友们都笑着喊他“小班长”——最年长的战友比他大五岁,总爱揉着他的头发说“毛孩子也能当班长?”可这“小班长”练兵时半点不含糊,教战友开车换挡,手上动作比谁都稳,讲起要领来条理分明,连老兵都得竖起大拇指听。有回教一个山东籍的老兵倒车,老兵总把“后视镜”说成“后眼镜子”,倒一次轧一次路沿石,急得直拍方向盘。赵文山也不恼,蹲在车前头画了个简易地形图,指着轧痕说:“张哥,您这‘后眼镜子’得跟方向盘‘商量着来’,它往左瞟,您就轻打右舵,跟咱在农场赶马车避石头一个理儿!”说得老兵恍然大悟,后来倒车稳当极了,见人就夸“咱小班长的招儿,比老农种地还接地气”。
       那时候班里战友都爱跟他凑近乎,不光因为他教得好,更因为他有双“巧手”。农场出来的孩子会过日子,他总把每月津贴攒着,周末去服务社买块肥皂,把班里的脏衣服攒一起洗,洗得发白的军装被他叠得方方正正,棱角能戳人。有次战友夜里着凉咳嗽,他想起娘教的土法子,偷偷在炊事班找了块生姜,切了片揣在怀里焐热,塞给战友含着,还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军营版姜茶’,比吃药管用,就是味儿冲了点,您忍忍!”逗得战友一边咳嗽一边笑,眼泪都出来了。更让人稀罕的是,没过多久,他竟成了同期战友里第一个入党的,宣誓那天,他攥着拳头的手心里全是汗,眼神亮得像天上的星,心里琢磨着:往后可得更像样才行,不能辜负这声“小班长”。
      1971年的夏天,推荐上大学的名额落到他头上,赵文山背着简单的行囊北上,踏进了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校门。从没接触过外语的他,把字典揣在怀里,走路背单词,吃饭记语法,连做梦都在念着拗口的东欧语言,有回半夜说梦话,叽里咕噜的外语把同宿舍的同学惊醒,还以为来了外国访客。
       刚开始学发音,他那口带着农场味儿的普通话总拖后腿,发“r”音时总拐到“l”上,把“革命”说成“革命”,引得全班哄笑。他也不脸红,每天清晨揣个馒头去操场,对着树干练发音,把“r”音拆成“日”和“俄”慢慢拼,练得腮帮子发酸,馒头都凉透了。有次系里组织外语朗诵比赛,他抱着稿子紧张得手心冒汗,一开口竟把“同志”的发音念得字正腔圆,结束时忘了鞠躬,还下意识敬了个军礼,台下掌声雷动,连系主任都笑着说:“这小伙子,把军人的精气神带到课堂上了!”
       因为他踏实肯干,又总爱帮同学补功课,期末时竟被推举成了东欧系学生会主席。有回组织联欢会,他怕外国留学生不适应,特意提前半个月跟食堂师傅请教,要做家乡的粘豆包。和面时水放多了,面团稀得沾手,他急得直跺脚,最后往面团里加了三把面粉,才算勉强成型。蒸出来的粘豆包歪歪扭扭,有的还露了馅,黏得能粘住筷子,外国留学生却吃得眉开眼笑,一个金发姑娘举着粘豆包冲他竖大拇指,用蹩脚的中文说:“赵,这个‘中国年糕’,好吃!就是……粘住我的牙了!”赵文山也跟着乐,露出两排整齐的牙,赶紧递过一杯温水:“慢点吃,这玩意儿得‘温柔对待’,跟学外语似的,急不得!”
       四年后毕业,赵文山被分到解放军第二军医大学,从翻译做起,一笔一划译文件,一字一句传话语,后来当秘书班主任、升副大队长,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他总说自己是“农场出来的兵,就得像种庄稼似的,种啥都得用心伺候”。1996年深秋,晋升大校军衔的命令下来,他穿上新军装,肩上的肩章沉甸甸的,可他依旧是那副模样,见了下属还会笑着问“最近工作顺不顺”,丝毫没有架子。那些年里,他拿过总后勤部精神文明建设先进个人,立过三等功,抽屉里的奖状堆了厚厚一摞,可他从不往外显摆,只说这都是该做的。
       2002年,赵文山转业到上海,在对外经济贸易委员会做起了工会工作。褪去军装,他依旧保持着部队的习惯,每天提前到单位,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同事们常说他“自带军人气场”,可他笑起来依旧带着农场人的憨厚,开会时会用幽默的话化解严肃的气氛,组织工会活动,总能想到大家伙的心坎里。2012年9月,到了退休的年纪,他收拾办公桌,看着桌上摆的老照片——有在农场时的黑白照,有穿军装的合影,还有和同事们的笑脸,眼眶微微发热,却又笑着摇摇头:这一辈子,从辽河畔的农场娃,到穿军装的大校,再到地方上的工作人员,每一步都踩在了实地上,值了。
       如今的赵文山,偶尔还会想起双辽农场的田埂,想起当年那个背着书包跑向学校的少年,想起军车里听着的号角,想起校园里的朗朗书声。那些岁月像一串珍珠,串起了他的一生,平凡却又闪亮,就像农场里的庄稼,春种秋收,每一季都有每一季的精彩,每一步都藏着不辜负时光的踏实与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