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要讲的,是一位埋骨粤北青山的革命英烈。他不是那种被史书浓墨重彩刻画的人物,却用二十余年的坚守,在仁化、乐昌的山山水水间,写下了最动人的革命篇章。他叫蔡卓文,一个从马鞍岗走出来的读书人,一个背着货郎担的革命者,一个在酷刑面前宁死不屈的真英雄。
要了解蔡卓文,得先从他的家乡说起。仁化县董塘镇西北那片形似马鞍的山岗上,安岗村就藏在群山环抱里,北临澌溪河,南望大石山,19645亩土地上满是林木葱郁的景致。如今这里是国家森林乡村,两百多亩荷花池盛夏时美得醉人,但九十多年前,这片土地上满是苛捐杂税的沉重和地主豪绅的压迫。蔡卓文就生在这里,自幼饱读诗书,本该是走科举老路、求安稳度日的读书人,可眼见乡亲们"种谷的饿肚皮,纺纱的没衣穿",他那颗文人的心,早就被世道的不公灼得发烫。
早在1919年五四运动的浪潮席卷南粤时,蔡卓文就已开始关注国家命运。他常与黄梅林、刘振平等志同道合的青年聚会,在老樟树荫下传阅进步书刊,探讨"如何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的出路 。那时的他虽未找到明确方向,却已在心中埋下了反抗压迫的种子。1924年,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学员来到仁化开展社会调查,蔡卓文特意徒步几十里赶到董塘圩聆听宣讲,马克思主义关于"工农解放"的道理,像一道光照亮了他迷茫的思绪——原来改变世道的希望,就藏在千千万万受苦的农民之中。
1925年,中共广东区委派蔡昌到粤北搞农民运动,第一站就扎进了安岗村。这位革命者脱下长衫跟农民一起下田,用最实在的话讲"耕者有其田"的道理。蔡卓文被深深触动了——原来反抗压迫不是空想,团结起来真能换条活路。这年夏天,他与廖汉忠、黄梅林等人分头行动,走村串户宣传组织农会的意义,把《农会章程》《中国农民》等刊物上的道理,转化为"加入农会能减租、能抗税"的家常话,渐渐唤醒了沉睡的乡亲们 。为了让不识字的农民听懂革命道理,他们还办起农民夜校,蔡卓文亲自任教,用树枝在地上写字,结合村里的实例讲解剥削的本质。
这年秋天,仁化县第一个乡级农会在安岗成立,蔡卓文凭着在村里的威望和骨子里的刚硬,当选为农会主席。他把家里的田产变卖了一部分,充作农会经费,又组织青壮年成立自卫队,锄头、扁担当武器,硬是把"保护乡亲"四个字扛在了肩上。农会成立不久,就遇到了第一场硬仗:地主勾结税吏要加征"山塘水费",哪怕天旱绝收也不肯减免。蔡卓文带着百余农会会员,举着"减租抗税"的木牌围堵税署,他站在台阶上据理力争,历数地主劣绅与贪官污吏的勾结恶行,最终迫使税吏取消了苛捐。这场胜利让农民们真切尝到了团结的力量,周边村落要求加入农会的人络绎不绝。
1926年2月,在蔡卓文等人的协助下,京地农会成立,黄梅林当选会长;到了4月,仁化县已建起10个乡农会,会员达3000多人 。这年6月11日,第五区农民协会筹备委员会在董塘禾坪岗成立,蔡卓文担任委员,当天他们就组织300多名会员示威游行,吓得地主民团闭门不出。可国民党仁化县长王永璜却带着40多名县警队赶来,包围筹委会并拘禁农会会员。蔡卓文闻讯后,立刻与黄梅林、廖汉忠等人商定对策,吹响集合号角,乡亲们扛着锄头、铁锹从四面八方赶来,将县警队团团围住。蔡卓文隔着人墙高声喊话:"农会是替农民办事的,你们凭什么抓人?若不放人,我们就闯县衙说理!"王永璜见众怒难犯,只得灰溜溜地释放会员,带着县警队退回县城 。这场斗争的胜利,让农会的声望传遍了仁化城乡。
谁也没想到,革命的火苗刚点燃,就迎来了狂风暴雨。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白色恐怖席卷粤北,国民党反动派和地主民团联手镇压农会,不少会员倒在了血泊里。蔡昌奉命转移前,紧紧攥着蔡卓文的手说:"守住安岗,就是守住粤北革命的希望。"蔡卓文含泪点头,这句承诺,成了他此后二十年的精神坐标。
那些日子,蔡卓文成了"地下人"。白天躲在山林里,夜晚悄悄摸回村,联络失散的会员。有次为了掩护两名受伤的自卫队员转移,他带着敌人在澌溪河两岸兜圈子,脚被尖石划破,鲜血直流也不敢停,直到队员安全脱险,他才钻进山洞里用草药包扎。村民们记得,那段时间常有个"哑巴樵夫"在村里出没,其实是蔡卓文为了保密,故意装哑,只靠手势和眼神与乡亲们交流。有位姓廖的阿婆,每次看到他来,都会把藏在灶膛里的红薯塞给他,还会用炭在纸上画个"×"或"√",告诉他村里是否安全。
1928年1月,粤北革命迎来了转机。中共广东省委委员阮啸仙以特派员身份来到仁化,这位与彭湃并称"南粤农运双杰"的革命者,乔装成货郎穿梭在山区,最终在思诒堂的煤油灯下与蔡卓文会合。两人彻夜长谈,阮啸仙分析全国形势,蔡卓文讲粤北民情,很快敲定了武装暴动的计划。当月,中共仁化县第一届县委在思诒堂成立,阮啸仙任书记,各地自卫军被整编为广东工农革命军北路第八团,蔡卓文成了核心指挥官之一。
1月17日清晨,董塘镇的枪声打破了寂静。蔡卓文带着农民自卫军和煤矿工人纠察队,手持土枪、大刀冲向警察署,喊杀声震得山谷回响。起义军很快攻克据点,缴获12支步枪和一批子弹,随后直奔地主豪绅的庄园,把囤积的粮食和财产分给贫苦农民。消息传开后,丹霞山周边数十个村落纷纷响应,最多时起义军达到上千人。思诒堂成了暴动指挥部,每天都有农民背着干粮来参军,马鞍岗上的红旗,一时成了粤北革命的象征。
国民党反动派慌了神,调集两千多正规军和民团合围过来。敌人有枪炮,起义军多是拿梭镖的农民,实力悬殊太大。蔡卓文主动请缨守华阳寨——这座依山而建的山寨,寨墙高大,四周是悬崖,易守难攻。他把战士分成战斗小组,交替防守,用土枪、滚木一次次打退敌人的冲锋。有老兵回忆,蔡卓文在寨墙上指挥时,帽子被流弹打飞,他捡起来拍了拍灰,笑着说:"这帽子替我挡了灾,咱们还能多杀几个敌人。"
敌人攻不下寨,就耍起了阴招——围而不攻,断水断粮。寨里的战士们开始挨饿,伤员没药治,只能靠野果和雨水续命。蔡卓文把自己的干粮分给伤员,每天带着大家唱革命歌曲鼓舞士气。他说:"咱们今天流血,是为了让孩子们明天能吃饱饭、上学堂,值!"坚守到第18天,寨墙被炮弹轰塌了一角,阮啸仙传来命令:突围保存火种。
突围那天夜里下着大雨,蔡卓文带着骨干在寨门佯攻,吸引敌人火力。激战中,一颗子弹打中他的左臂,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裳。他咬着牙砍倒两个敌人,直到确认大部队已经从后山撤离,才带着剩余战士钻进澌溪山。后来战士们说,那天蔡卓文的左臂肿得像馒头,却一路走在最前面,还时不时回头喊:"跟上,别落下!"
暴动失败后,粤北的白色恐怖更甚。安岗村的思诒堂被烧了大半,华阳寨的寨墙塌了好几处,国民党反动派挨家挨户搜查,不少参与暴动的村民惨遭杀害。但蔡卓文没有走,他把游击队员分散到各村,自己则背起了货郎担——这成了他此后二十年的"伪装"。货箱里装着针线、火柴、针头线脑,底下却藏着情报和药品;货郎鼓的节奏有讲究,"咚咚锵"是安全,"锵咚咚"是有危险,这是他与地下交通员约定的暗号。
有次他要把一批奎宁送到乐昌的游击队——当时不少战士患上疟疾,急需药品。路上遇到民团盘查,头目盯着货箱里的小药瓶问:"这是什么?"蔡卓文笑着递过烟:"都是治拉肚子、头疼的偏方药,山里人离不开这个。"头目不依不饶要打开细看,他干脆把货箱全倒在地上,药品混在纽扣、顶针这些杂货里,硬是没被发现。等走出关卡,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那批药是给十多名重伤员救命的。还有一次,为了传递一份"敌人围剿计划"的情报,他在山里走了两天两夜,鞋子磨破了,就用茅草裹着脚走,最终在敌人行动前把情报送到,让游击队成功转移。
从1928年到1947年,二十年光阴里,蔡卓文就靠着货郎担和樵夫柴刀,在仁化、乐昌的山里穿梭。他重建了地下交通线,把情报从粤北送到赣南;他发展新党员,把革命火种播到更多村落。村民们悄悄帮他:有人把情报藏在草鞋的夹层里,有人在他被追捕时谎称是自家亲戚,还有位陈阿婆每次都多塞两个红薯在他货箱里,说"吃饱了才有力气走山路"。这些朴素的支持,成了蔡卓文坚持下去的底气。
这二十年里,他与家人聚少离多。妻子带着孩子照顾老人,被民团盘问过无数次,却从没吐露半个字。有次小儿子患上急病,高烧不退,妻子托人带信让他回家看看,可当时他正要送一份紧急情报去曲江,只能在信上画了个"平安"符号,托人带回一些治感冒的草药。等他半年后趁着夜色偷偷回家,孩子已经痊愈,却怯生生地躲在妻子身后,叫他"货郎叔"——孩子已经快认不出自己的父亲了。蔡卓文抱着儿子掉了泪,却只待了一个时辰就匆匆离开,临走前摸着儿子的头说:"等以后太平了,爹天天陪你放风筝。"
1947年,解放战争进入战略反攻,党组织派蔡卓文去乐昌罗家渡搞地下工作。这里是乐昌北部的交通要道,北连湖南,南接韶关,位置十分关键。他很快在农民和手工业者中站稳脚跟,白天帮人修补农具,晚上召集骨干开会,发动抗租抗税斗争。他还秘密发展了三十多名党员,建立了三个联络点,武装斗争的筹备工作有序推进。当地村民李大叔后来回忆:"蔡先生说话实在,不骗人,他说'以后种地不交租,孩子能上学',我们就信他,愿意跟着他干。"
眼看革命事业即将迎来曙光,叛徒却出卖了他。1947年秋的一个清晨,国民党特务和民团突然包围了他的秘密联络点——一间破旧的铁匠铺。蔡卓文拿起身边的柴刀反抗,砍伤两个敌人后,终因寡不敌众被捕。特务们用绳子把他捆得紧紧的,拖着他在村里游街,想吓唬老百姓,可蔡卓文却高声喊:"大家别怕,反动派长不了!"
敌人抓到蔡卓文,以为捡了个"大宝贝"。先是威逼利诱,摆上酒肉,说只要供出党组织名单和联络点,就给高官厚禄、良田美宅。蔡卓文冷笑一声,把酒杯摔在地上:"我闹革命就是要推翻你们这些豺狼,想让我叛变?痴心妄想!"软的不行来硬的,敌人把他关进阴暗的牢房,烙铁烧、竹签钉、灌辣椒水、坐老虎凳,种种酷刑轮番上阵。他的手指被竹签扎得血肉模糊,后背被烙铁烫得溃烂流脓,几次昏死过去,可每次被冷水浇醒,都只有怒视和痛斥。
有个狱卒是仁化人,认出了蔡卓文,当年曾受过农会的恩惠。他偷偷塞给蔡卓文一张纸和半截铅笔,低声说:"蔡先生,你写写家里的事,我帮你捎信。"蔡卓文没有写自己的遭遇,也没有写半句求饶的话,只写下了对家人的嘱托:"妻:好好带大孩子,教他们爱国家、爱百姓。勿念。"这张字条后来被狱卒辗转送到安岗村,妻子捧着字条哭了一夜,却把悲痛压在心底,继续默默支持革命,帮着隐藏游击队员的物资。
在狱中,蔡卓文还不忘宣传革命道理。每天放风时,他都会给狱友们讲农会的故事,讲华阳寨的战斗,鼓励大家:"革命哪有不流血的?守住信念,胜利就一定会来!"有个年轻狱友害怕受刑,想投降,蔡卓文劝他:"投降只能换一时苟活,却对不起死去的乡亲。咱们宁当断头鬼,不当亡国奴!"最终那个年轻人咬牙挺了过来,直到解放后还常说起蔡卓文的教诲。
1947年深秋的一天,寒风卷着落叶,蔡卓文被押到罗家渡的荒坡上。他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朝着仁化安岗村的方向望了很久——那里有他的家,有他守护的乡亲,有他未竟的理想。敌人催他跪下,他挺直腰杆骂道:"革命者只站着死,不跪着生!"随后高声唱起《国际歌》,喊起"中国共产党万岁""革命一定能胜利"的口号。枪声响起,这位52岁的革命者轰然倒下,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蔡卓文牺牲的消息传到安岗村,村民们悄悄来到澌溪河畔,朝着乐昌的方向默哀。有位参与过暴动的廖老伯,把蔡卓文当年用过的货郎担藏在柴房的夹层里,说要留给后人看看,这位英雄是怎样背着希望走遍粤北山区的。那位曾给蔡卓文塞红薯的陈阿婆,每天都会在门口摆一碗清水,说是"给蔡先生解渴",摆了整整三年。
或许有人会问,仁化暴动最终失败了,蔡卓文二十年的坚守值得吗?答案就藏在历史里。这场粤北土地革命时期规模最大的农民起义,虽然被镇压,却唤醒了无数粤北百姓的革命意识。1931年邓小平率红七军转战粤北时,当地群众主动送粮食、当向导,正是因为蔡卓文们播下的火种还在燃烧。阮啸仙后来整理的暴动经验,也为南方农运提供了宝贵借鉴。而蔡卓文建立的地下交通线,在抗战时期还成了运送物资、护送干部的重要通道,继续发挥着革命作用。
如今的安岗村,早已换了人间。思诒堂被修缮一新,青砖墙、灰瓦顶依旧,堂内陈列着蔡卓文的货郎担、当年变卖田产用的木桌,还有那半截他用过的铅笔,无声诉说着当年的故事。华阳寨的寨墙被加固,战斗留下的弹痕被精心保护,每到清明,都会有学生来这里听革命故事。安岗村还和丹霞山、红军长征粤北纪念馆等串成了红色旅游线,每年都有无数人来这里缅怀先烈。
村里的老人们还会给孩子讲:当年有个蔡主席,背着货郎担走山路,货箱里装的是药品和情报,心里装的是乡亲们的活路。蔡卓文的小儿子后来成了村里的教师,一辈子都在讲父亲的故事,他常对学生说:"你爷爷没等到放风筝的日子,但你们现在能安稳上学、放风筝,就是他当年奋斗的意义。"
站在澌溪河畔望去,远处群山连绵,近处荷花飘香,村民们靠着红色旅游和特色种植过上了好日子。这一切,不正是蔡卓文们当年为之奋斗的目标吗?他用二十年的坚守证明:真正的英雄,或许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能在平凡的岗位上,用信念和热血书写不朽。
蔡卓文的故事,不是史书上的冰冷文字,而是货郎担上的风尘,是寨墙上的弹痕,是百姓口中的念叨。这位从马鞍岗走出来的革命者,用一生践行了对信仰的忠诚,他的精神,就像澌溪河水,永远流淌在粤北大地。
史料来源:
1. 中共仁化县委党史研究室. 仁化暴动史料汇编[Z]. 内部资料, 1987: 63-71.
2. 仁化县史志办公室. 仁化革命人物传[M]. 韶关: 韶关市党史研究室, 2005: 47-52.
3. 广东省档案馆. 阮啸仙文集及纪念史料[M]. 广州: 广东人民出版社, 1984: 208-215.
4. 澎湃新闻. 【韶关革命人物】黄梅林[N]. 澎湃新闻, 2021-04-25.
5. 抖音视频. 安岗村:从革命摇篮到乡村振兴红色景点[EB/OL]. 2022-09-29.
6. 韶关日报. 安岗村:红色基因代代传[N]. 韶关日报, 2021-05-1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