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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茶博令人震撼
王侠
这几天,西安地铁与摆渡车吞吐着人潮,地下停车场被私家车挤成沙丁鱼罐头,十个省市的上百种茶叶列阵待品,价格从几十到几万,滋味或微苦、或回甘、或清冽,上万人淹进六个展馆,茶香与人声汇成海洋。我进入展会,主要是要让茶叶的色、香、味、形在纸上复活,让茶客的表情、手势、呼吸、心事在句子里发芽;让历史、地理、经济、美学、哲学一起沉入茶汤,再让西安这座城的千年呼吸与当代心跳,在杯沿上轻轻碰撞。
地铁最末一节车厢,清晨九点零八分,门一开,像谁把茶筛猛然掀起,嫩绿、金黄、乌褐、月白,各色气浪一起涌进来。我被人流裹挟,脚尖几乎悬空,抵达会展中心入口时,阳光像一把刚沸的汤,浇在头顶。扶梯缓缓上升,我看见第一块指示牌——“西安茶博会”,黑底白字,笔画里却像渗着茶汤,软软地晕开。
停车场负一层,一位穿亚麻对襟衫的男人正把车尾箱当茶桌。宜兴紫砂、建阳建盏、景瓷青花,排成三列,像等待点兵的士卒。他抬眼冲我笑:“早啊,第一壶水刚沸。”车尾箱里蹲着一只折叠卡式炉,火苗舔着漆黑壶底,水声由蟋蟀到蛙鸣,再到松涛,不过三十秒。他撮一把“鸭屎香”,投茶、注水、出汤,琥珀色液体在一次性纸杯里晃,西安深秋的寒意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我问他为何不在馆内卖茶,他努嘴:“车位就是铺位,买主先闻香,再谈价,省租金,还接地气。”话音未落,一辆晋A牌照的奔驰滑过,车窗降下,探出半个脑袋:“老周,三斤单株,还是去年的价?”尾箱老板挥挥手,比出四根手指,对方熄火、下车,交易在引擎盖完成,像地下党接头。茶叶被装进黑色手提袋,奔驰倒车,尾气里混着冷香,像一场短促的偷情。
展馆A口,安检姑娘把“请喝一口”说成“请唱一口”,我差点真唱,她笑出虎牙,金属探测仪扫过口袋,发出滴滴声——是我刚在负一层顺手装的一撮“北斗肉桂”。我递她一小包,她反手塞给我一张导览图,背面写着:“今天第1832位观众,祝你喝到故乡。”
一号馆是“普洱宇宙”。勐海、易武、景迈、布朗,像古夜郎的部落,各占山头。茶饼摞成城墙,最高的那堵,七子饼一路叠到消防喷淋头,像要给苍天也泡一泡。大厂用LED屏循环播放“马帮进京”的剪影,小厂则请穿哈尼服饰的姑娘擂鼓,鼓点一起,茶气仿佛有了腿,自己往人鼻腔里跑。我贴着一堵“88青”饼墙走,指尖偷偷擦过棉纸,像摸一排时间的脊梁。忽然有人拍我肩:“别摸,再摸就出魂。”回头,是位戴圆框眼镜的老先生,胸前挂的展商证写着“香港·陈”。他压低声音:“88青现在按克卖,一克三百八,你这一摸,起码五克精神损失。”我赶忙合掌致歉,他却笑了:“摸都摸了,请你喝一泡,不然亏更大。”
陈先生的摊位只有一张矮桌、两只汝窑杯,一把银壶在电磁炉上微微喘息。茶针撬饼,簌簌落下的是1999年的云南阳光、露水、马粪、月光与雾。第一泡,他说“洗尘”,茶汤泼在地面,大理石瞬间开出暗色花;第二泡,他说“洗心”,我双手捧杯,唇未近,鼻先醉,像有人把整座热带雨林的深夜塞进我胸腔。第三泡,他忽然问:“你为何而来?”我愣住,本想答“采访”,却脱口而出:“找一味能盛得住长安的茶。”陈先生抬眼,镜片反光,像两枚被岁月磨薄的铜镜:“长安还需找?你喝下去的这泡,就是长安。”窗外广播响起:“今日观众突破三万二千人。”我低头看杯底,叶脉舒展,像朱雀大街的舆图,又像终南山的余脉。
二号馆是“乌龙江湖”“陕西特色”。武夷岩茶占山为王,凤凰单丛列阵为寇。肉桂与水仙的硝烟,在3米高空厮杀,审评杯就是擂台,评审们持汤匙“叮叮当当”敲桌,像更夫敲醒夜游神。我挤进一场“民间斗茶”,二十个盖碗排成八卦,参赛者每人一只秒表,注水、出汤、啜吸,声音此起彼伏,像一场大雨砸在瓦当。一位穿黑色卫衣的妹子,头发染成茶青色,她闭眼闻香时,刘海垂进杯口,沾了水,瞬间变成宋徽宗的“天青色”。她给我递来一泡“不见天”:“听名字就适合阴天喝。”我饮下一口,果真有股被岩缝囚禁的阳光,在舌尖炸开,像长夜里的信号弹。妹子说她是成都人,做独立茶品牌,去年在春熙路摆摊,被城管赶了N次,今年把摊位搬进西安地铁灯箱:“地铁灯箱没人赶,只是乘客行色匆匆,没人抬头。”她笑,像把苦味也笑成甜。
午饭时间,人群像被无形大勺搅动,一齐涌向餐饮区。凉皮、肉夹馍、甑糕、柿子饼,油香与茶香在空中拔河。我端着一碗“胡辣汤+d”站在三号馆入口,看志愿者把“请勿饮食”喊成“请勿饮雨”。一位白发爷爷拄着拐杖,颤巍巍递给我一张纸条:“年轻人,可曾见到‘紫阳毛尖’?我找了三天。”纸条被汗水浸得透明,字迹却倔强地站着。我陪他找,从陕西馆到湖南馆,再到江西馆,终于在一个角落发现:玻璃罐里,翠针林立,标签写着“紫阳·1972”。爷爷用拐杖敲地,像敲一段旧铁道:“对了,就是它。1972年,我在安康维修宝成铁路,班长是紫阳人,教我用搪瓷缸泡茶,一缸能解三天乏。”他伸手想抓,又缩回,像怕惊动沉睡的绿龙。展商小姑娘用茶匙撮了3克,递给他。爷爷没掏钱,只从怀里摸出一张发黄的铁路职工证,上面盖着“宝成线·1954”的钢印。小姑娘看看证件,看看老人,忽然把整罐茶塞进他手里:“铁路爷爷,今天茶博会,免费。”爷爷捧着茶,转身,背影被灯光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1972年的隧道。
二号馆还有“白茶新贵”。福鼎厂商把整棵“老枞”搬进展台,树干缠着红绸,像给树过年。一位主播举云台绕树转圈,嘴里不停:“家人们,九年陈,枣香药香二合一,拍一发三!”屏幕里弹幕飞过,一棵树的命运被0.3秒切成无数碎片。我蹲下身,摸树皮裂缝,有琥珀色的树脂渗出,粘指尖,像一封被太阳熬化的旧信。旁边,一位穿高定西装的男士,正用一次性纸杯喝“2012白毫银针”,每啜一口,眉心就皱出一道川字。他的女助理小声提醒:“王总,等会儿还要飞上海,别喝太多,茶醉。”王总把杯子捏扁:“醉?我恨不得立刻醉在这棵树下,最好再也不要看见财报。”话音落下,他抬头与老树对视,像两大高手在暗处交换内力。那一刻,直播间里的“家人们”忽然安静,仿佛也被什么击中。
一号馆里还有“黑茶迷宫”。安化、六堡、普洱熟茶,像三块不同年代的夜,被摊开在白昼。我走进“泾渭茯茶”的透明工厂,看金花(冠突散囊菌)在茶砖里开出金色星图。讲解员说:“这是茶叶的银河,每克含菌落超过百万。”我凑近玻璃,呼吸在壁上结成雾,金花隔着时空向我眨眼。忽闻一阵秦腔,高亢处似刀劈山谷,低回处像渭水夜渡。原来舞台区正在演《三滴血·路遇》,演员甩动水袖,唱词被音响切成碎片,落在茶汤里,竟毫无违和。一位外国大叔举着GoPro,用生硬的陕西话跟唱:“祖籍陕西韩城县……”尾音拐成抖音神曲,周围哄笑,他却更起劲。我把随身携带的“泾渭茯茶”小砖送他,他双手合十:“I trade you coffee, next time.”我们交换了Instagram,像完成一场茶马古道的当代版。
六号馆最小,却最安静,叫“茶器美学”。景德镇的手作青花、建阳的兔毫、龙泉的青瓷、日本的乐烧、爱尔兰的水晶,列阵如万国来朝。一位苏州匠人把“缂丝”嵌进茶席,牡丹在经纬间起伏,像被风轻轻吹活的宋画。他让我踩上茶席,赤足感受牡丹的凹凸,我犹豫:“万一踩坏?”他笑:“席如人生,总要被踩几脚,才知花为什么开。”我脱下鞋,脚底传来丝丝缕缕的凉,像踩在一片被月光浸透的湖面。匠人递给我一杯“碧螺春”,说:“喝一口,再踩,味道不一样。”我照做,果然,舌尖的鲜爽与脚底的冰凉,在身体里交汇成一条暗河,把外头的喧嚣全部冲远。
黄昏,广播重复“明日闭幕”。人群像退潮,留下满地茶梗、纸杯、宣传单。清洁工的大扫帚“沙沙”作响,像给大地泡最后一壶浓得发黑的普洱。我回到A口,早晨的安检姑娘仍在,她的虎牙在灯下闪:“找到故乡了吗?”我把那张导览图还她,背面添了一行:“第1832位观众,把故乡喝成了远方。”她笑,把图折成纸飞机,轻轻放飞,飞机掠过头顶,像一枚被风烘干的茶叶,飘向灯火阑珊处。
地铁末班车,车厢空荡。我对面坐着一位抱琴的老人,琴囊用墨笔写着“长安茶琴社”。他解开布囊,取出一张仲尼式古琴,置于膝上,先用酒精棉擦弦,再含一口矿泉水,朝琴面喷薄,水雾在灯光里开出微小彩虹。我问缘由,他答:“琴为木,茶亦木,两日茶气裹身,怕琴弦也醉,先以清水醒之。”说罢,他拨动宫弦,“铮——”一声,像有人在深夜山巅,敲响一面铜磬。那声音与茶博会的余味,在我胸腔相撞,竟生出袅袅白雾。老人闭目,再弹《阳关》,没有酒,却有三泡“老班章”的浓酽,代替渭城朝雨,替他,替全车人,也替这座十三朝古都,在隧道里,完成一场静默的折柳。
我回到酒店,把六天收集的茶样一字排开:88青、不见天、紫阳毛尖、老枞银针、泾渭茯茶、碧螺春……像把六个省份的山川、季风、雨水、人声,摊在窄窄桌面。烧水壶咕噜作响,我忽想起陈先生的话:“长安还需找?你喝下去的这泡,就是长安。”于是随手抓起一撮,投入杯中,不再分辨品种、年份、价格。热水冲下,叶片翻滚,像无数条细小的龙舟,在夜色里竞渡。我端起杯,对着窗外的大雁塔轻碰——玻璃映出我的轮廓,被塔灯切成两半,一半留在当代,一半飘向盛唐。茶汤入口,微苦,稍甜,十分清香,像把西安的秋夜、六万人声、地铁的风、老树的树脂、秦腔的高腔、缂丝的牡丹,全部熬成一口,缓缓注入喉咙。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所谓茶博会,不过是借一盏盏小小茶汤,让漂泊的省份、离散的人心、被时间冲远的故乡,在长安,短暂地重新拼成一幅完整的山河。
次日清晨,我离开展馆,保洁阿姨正在撕海报,“茶”字被撕成两半,像一瓣被风干的月亮。我弯腰拾起一角,塞进笔记本。出租车驶上北三环,朝阳把会展中心镀成一只巨大的金盏。我摇下车窗,风涌进来,带着渭河、灞河、浐河的潮气,也带着尚未散尽的,六万种茶香。司机师傅忽然开口:“昨儿去扫货了?我媳妇让带两斤茯茶,说降三高。”我笑着递给他一泡“泾渭茯茶”小砖,他单手接,单手打方向盘,像接过一块被时间压实的旧秦砖。车窗外,远处西安城墙缓缓后退,像一页被风翻过的,永远合不上的历史。而我舌尖,仍留着那口未辨姓名的茶汤,微苦,稍甜,十分清香,像给这座城,也给我自己,留下一条通往下一座山河的,隐秘的暗道。当然,诗人总是离不开诗的。
千年古都聚春筵,
万盏香涛汇渭川,
秦地风来翻翠浪,
汉关云起护青烟,
瓯中岁月藏山骨,
舌上甘回味帝泉,
一盏清茗参大道,
松风鹤影共悠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