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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
文/曾昭林
光绪二十七年,学政补行上年停棚之院试。院试在即,九洲郡的童生们正收拾考篮,此乃挣得秀才功名的第一道关隘。县学教谕高松年忽发札谕,饬令四乡塾师赴三闾阁观风,此举顿令全县哗然。秋胡、汪处、欧亚三馆之长不敢怠慢,各乘矮马,踏碎春潦。泥水溅上白袜也顾不得——乡下书塾竟能惊动教谕,可是三十载头一遭。
村口老槐下,几个纳鞋底的乡邻慌忙收了针线,缩在树后探头张望。风里带着九洲江的水汽,混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她们的窃窃私语也变得潮湿:“三闾阁也能引得教谕亲临?往岁连个像样的童生都凑不齐,去岁祭孔,豚肩还是赊肉铺掌柜的。”“莫不是真要出秀才了?听说这回有十三人有望进学,竟把秋胡都比下去了……”
这乡下书塾素来冷清,连雀儿都懒得在梁上搭窝,此番突然“拔尖”,乡野间的好奇便如春草疯长。连路过的挑夫都要放下担子,往塾堂方向望两眼,扁担在肩头滑下来都浑然不觉。
三闾阁塾师方遯翁早已候在门首,青石板上的鞋印被他来回踱得发浅。他身上那件青布长衫洗得发白,领口却缝了一圈从镇上捎来的绵绸,针脚歪扭如蜈蚣挣扎。腰间崭新的墨色布腰带,铜扣总不争气地滑脱半边,他得时不时偷偷用手往上顶一顶。指尖在布面上蹭出细微的声响。衣襟上沾着斑驳墨迹,连指甲缝里都嵌着洗不净的墨黑,那是昨夜补填课业簿时蹭上的,指腹上还留着砚台磨出的薄茧。
见了教谕,他忙趋步上前,一揖到地,眼角皱纹挤成晒干的野菊花:“老师屈尊驾临,敝塾湫隘,无甚雅室。请随学生穿过讲堂,去菜园旁厢房小坐——那厢房朝阳,还能闻着青菜的清气。”
说罢,躬身引着众人穿过讲堂。梁上悬着“学而不厌”旧匾,漆皮剥落处,隐约可见底下“咸丰年置”的暗金刻字。他却指着匾额笑道:“此乃老山长所留,正合学生‘返璞归真’之教法,不搞花哨排场,只教真学问。”
程教习跟在最后,看着那斑驳的匾额,又看了看土坯垒砌的课桌——桌面粗麻纸已磨出毛边,露出底下凹凸的泥胎。再听听“返璞归真”的说辞,喉头一紧,如吞锈钉。他猛地低下头,目光死死钉在自己鞋尖的泥点上。
那厢房外的菜园,收拾得过分齐整。绿油油的菜畦边插着竹片,炭笔歪扭写着“姜”“蓼”“葵”。几只白蝶在畦间翻飞,翅尖露水亮得刺眼,反衬得学堂青砖灰瓦愈发死寂。
方遯翁特意指着竹片,如献宝般对教谕说:“大人您瞧!姜辣开窍,蓼苦提神,葵滑利肠;顺其性而养其德,此乃‘格物致知’的真章!”
众人刚落座,粗瓷茶杯还未递上,便见两个穿补丁儒衫的生徒提篮走过。露水顺菜叶滴在青石上,晕出湿痕。路过窗下,二人脚步一顿,像忘了词。一个涨红了脸,另一个才结结巴巴诵道:“劳……劳心者治人……”
他声如洪钟,立刻将那断句稳稳接住:“——劳力者治于人!今日浇菜悟‘勤’字,明日背书通‘礼’字!” 手臂一挥,如挥斥千军,转向教谕邀功:“大人您瞧,这便是学问沾了烟火气!秋胡的生徒连锄头都没摸过,哪懂这些?”
教谕指尖轻叩课业簿,声响清脆如叩坚冰: “遯翁,前番县、府童试,贵塾可是给本县开了眼。”目光扫过他旧衫领口,“你去岁才暂摄馆政,一载之间,童生从凑不齐五指之数,到十三人有望进学……不知使的是何种点石成金之术?”
江风裹着潮气拂过窗纸。方遯翁恍若未闻,慢悠悠端起茶碗,避开碗沿豁口咽了口凉茶:“回大人,咱这是‘庄稼地里长学问’——青菜顺着节气长才壮,娃们顺着性子学才灵。”话锋一转,目如鹞子扑向秋胡山长程笃庵,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秋胡山长最知其中情由。他家生徒天不亮便抱《四书》苦读,夜半还在策论堆里打转,脑子早被磨成光溜溜的核桃。死记硬背是祖传本事,可要让泥土里冒出文章,得先学会弯腰!”
声调陡然拔高,带着表演式的热忱,手还不自觉地比划着,袖口的纱边扫过桌面,带起一点灰尘:“此乃‘知行合一’之实践!秋胡只知‘知’,是谓半截学问!咱的娃,亲手摸过瓜秧,才知道‘一粥一饭’有多沉;亲眼见过虫蛀,才明白‘修身’如防虫!五谷是长在手心里的学问,不比画在纸上的真?”
茶室霎时寂静,唯闻窗外风声。
程笃庵不再言语,只用茶盖刮着碗沿碎茶,“吱啦”作响如钝刀磨瓷。茶沫堆到碗边,像压抑的怒火。“遯翁高论,老夫不敢苟同。”半晌,他声如磨盘碾出,“庄稼先生根再长穗。根都没扎,便迎风招展,迟早折成两截。朱子云‘居敬持志’,循序渐进,方是正途。你这‘顺性’,怕不是‘随性’?”
“笃庵兄!”山长拔高嗓门,话音甩得比江风还亮,“今科院试,咱三闾阁定将秋胡甩出三条街!连蹄后飞灰也沾不到衣角!你家生徒背得熟,可会写'民生'?咱的娃能把'稻粱菽麦'写进策论!”
话音在茶室里炸开。满室喧嚣中,只一声“叮”响,微弱如冰裂。
无人留意。唯有程守白死死盯着那双攥得发白的指节,呼吸停滞。前日他不过提了句“缺《论语》注本”,便被这手指着,派去翻检霉味冲鼻的旧书。他记得清楚,那夜油灯下,山长用新墨在旧课业簿上补写“八成正确率”,墨迹晕开,像一块块丑陋的疤。
逆鳞。程守白心口一麻,如蛇信舔舐。
他忙起身,佯装去关那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窗棂。他背对众人,指尖抚过窗格上积年的浮尘,那细密的尘埃簌簌落下,给了他一个喘息的缝隙。他望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曳的竹影,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被风揉碎了:“笃庵公坚守根基,遯翁兄侧重活用……”他含糊地打着圆场“二者本可互补……能让农家子弟肯学、愿学,便是可行之道……”
汪处山长沈静言却不接话,指尖慢悠悠展出一张皱纸条,语气平淡却字字戳心:“遯翁,贵塾有三位高足,上月默写《论语》,‘时’字写成‘石’,‘习’字少了一点。怎地此次童试,竟能文从字顺?莫不是得了‘仙方’?”
这一问,如一根细针直刺要害。他放在膝上的手不易察觉地一颤,指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枚总是滑脱的铜扣,用力将它往里顶了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言济世已抢先嗤笑,声如碎玻刮木:“这有何难解?莫不是孔圣人昨夜显灵——”他拖长语调,目光斜向角落,“……前日我见费书办往三闾阁跑得勤,今日偏又在此观政。不知费兄,可瞧出这‘神迹’的门道?”
满室目光瞬间黏在费墨卿身上。
后者垂帘,袖口微抬,乌木刀柄一闪即没。
言济世逼问未落,他局促地笑了笑,下意识捻了捻袖口线头,把空碗轻轻一转,碗底“县学监制”四字映向方遯翁——那方冷印,忽然成了教谕的判词。
笑意未起,薄冰已封喉。
高松年恰在此刻阖下碗盖。
“咔”的一声脆响,如琴弦骤断,满室寂然。
“今日观政,非为会审。”教谕目如戒尺扫过众人,声沉字重,“遯翁,你这‘顺性’之法,纵有非议,然童试佳绩便是硬道理。”他微微颔首,“后进生徒八成默写无讹,这等‘收成’,非空谈规矩可得。你便将章程整理呈报,若确可取,当推广全县。”
言罢,目光重回众人脸上,一字一顿:“也好让其他学塾,都来学学章法。”
教谕此言,直如递来尚方宝剑。方遯翁神色霎展,眼角皱纹透出得意。恰见窗外那俩生徒身影,他精神一振,高声唤住:“阿发!将前日所背《学而》篇,诵与诸位山长听——要大声,让老师听清!”
阿发闻声一哆嗦,菜瓢“当啷”落地,菜汁溅了满裤。愣在原地,脸涨通红,半晌才声细如蚊地背起来,至“有朋自远方来”便断了线,“不亦乐乎”说成了“不亦说乎”。
不待旁人质疑,他立刻接过话头,底气十足:“大人明鉴!此子前日尚在病中,今日便能背诵,可见底子之扎实!顺性教学之妙,正在于化朽为奇。秋胡弃若敝履者,三闾阁偏能琢石成器!”
众人热议时,角落里有一双眸子始终钉在那课业簿上——首页“学业日进”的墨痕鲜亮,与内页淡墨旧迹经纬分明。指尖在纸缘一捻,新墨松烟气刺鼻。又瞥向窗外阿发慌乱的背影,心里已然明了。他未声张,只悄然起身退出,脚步轻得像怕踩碎影子。
待观政毕,日头西斜。
教谕起驾,方遯翁躬身相送,直至车马消失在尘土尽头,才直起腰,揉了揉发酸的膝盖。 程教习忧心忡忡凑近,声如蚊蚋:“山长,费书办方才翻看课业时,眼神不对……”
他望着空荡厢房,桌上残茶已冷,茶叶沉底如渣。目光扫过程守白忧惧的脸,又落在地上费墨卿留下的浅淡脚印上,忽然端起那碗凉茶,指尖触到冰凉的瓷壁。
“世道如棋。”他伸手扶住门框,那老旧的木料硌得他掌心发疼,尖锐的触感仿佛从中汲取了一丝镇定,看向窗外老槐,“你我皆为棋子。那费墨卿既已落在白子围中,还能跳出棋盘,去当观棋的神仙不成?”
说罢,抬手掸了掸衣尘,线头在袖口晃荡。程教习欲言又止,方遯翁已转身入内,下颌绷紧。行出两步,忽又停住,声线发紧: “守白,那费墨卿……果真细查了课业?”
“是……我远远瞧着,他翻了阿发和得禄的默书,还在蒙童学舍窗外听了半晌课,皱眉记着什么。”程教习声更低,头几乎垂到胸口,“阿发性子怯,若被私下审问,只怕三句便露馅。还有县学催要的章程,那落款日期……”
“日期怎了?”声音拔高,然音调破散,仿若被扼颈之公鸭。他死死凝睇程守白,那目光之中,无有如铁钉般锐利之态,唯余一片惊惶失措之空白,恰似白纸蒙尘,不见分毫定色。
程教习吓得一哆嗦:“改、改了!只是……县学若查旧档,仍能对出去岁腊月的备案……”
江风骤急,灌入菜园,吹得菜叶翻卷,叶背惨白。他沉默着踱了两步,站不住,踉跄赶回屋内。他先奔那只锁考题的漆匣——锁头完好,才松半口气;下一瞬却疑心已被拓印,手一抖,匣子坠地,“新墨课业簿”哗啦散开,露出“去岁腊月”的旧日期。
心口如塞湿絮,“露馅”“查档”“费墨卿”几字在脑中翻搅,烦恶难当。
村口马车里,高松年倚壁阖目,指尖佛珠相叩,轻响如更漏。
费墨卿俯身低语,声压成线:“大人,观三闾阁所呈,墨色浮躁;察应试诸生,气性虚骄。此番‘超前三里’,不知是顺了天时,还是借了风势?”
高松年指下佛珠一顿,眸开一线,冷光扫过,随即又阖上:“今日只看把戏,不问后台。是骡是马,院试放榜便知。”
拨珠声复起,已将三闾阁并诸塾拨入算中。
暮色四合。方遯翁独立塾前,望着马车消失处。远铃声声,钉在暮色里不坠。他喉头一哽,才挤出半句:“既已甩出三条街——”
他张口还想再放高声,却猛地收住:脚下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先一步跌进沟里,像有人拽了他一把。
远处忽起一声犬吠,紧跟着全村狗都咬了起来,黑暗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学台差人封了渡口!”
他脊背一凉,再抬头,村口那棵老槐竟像一张黑脸,朝他压下来。
林深处,枯枝“咔嚓”一声。
阿发扯住得禄,嗓子抖得跟筛糠似的:“我……我方才差点漏了‘旧册’……”
得禄反手捂住他的嘴,只剩气音:“闭嘴!问读——浇菜知勤;问写——捉虫知细。再提'透题',山长先撕你嘴!”
阿发指缝渗泪:“墨……墨还没干。”
“干?”得禄冷笑,把一截枯枝塞进他拳头,“即日起,它叫‘老墨’。再哭,就抄到干——白掷落江,连泡都见不着一个!”
风过,枝叶乱响,像无数嘴在背同一句话。

作者简介:
曾昭林,广西玉林文地中学高中语文教师,执掌教鞭,亦曾引领校园文风,担任《绿草》文学社社长、《博白语文在线》编辑。一度躬身乡土,任驻村第一书记,将理想付诸实践。这段经历,凝练为荣获广西“决胜小康,奋斗有我”主题征文自治区优秀奖的《茂石脱贫攻坚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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