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組非常精彩的同名詩作欣赏。兩位詩人站在同一物理空間(山巔),卻抵達了截然不同的精神境界,展現了兩種對立的生命哲學。
一,《在山巅》
作者:张二棍
喊一嗓子风
风就抽打过每根肋骨
再看一眼花
整个春天就纷至沓来
在群山之巅
我们都是两手空空的穷人
那些形容词被遗弃在世俗
而滚烫在喉咙里的
是越拉越长的叹息
或者,干脆
在一片苍茫里失语
在群山之巅
我们是一块石头的儿子
抚摸着古朴的裂纹
是一朵野花的父亲
亲近瘦弱的笑容
要时而坚硬,时而柔软
要做一只蜜蜂的情人
有着一触即伤的甜蜜
《在山巅》
作者:子今非
远看,山与山连在一起
群山好像活在原始公社
在山巅才看清
山与山之间是虚空
每一座山都不穷
有树木有野兽
即使没有树木野兽
泥土下还藏着稀土瓦瓮
到了山巅也不要喊风
风在吹它的箫
喊它也不回头
在山巅可以做最高的梦
云中牛羊随手牵
千万别梦着做石头的爹
石头不理你
一脚踹去不知谁喊疼
少年时常在山巅
采茶果拾松针
我深信山花不矫情
以下是对《在山巅》两首诗的详细比较分析:
一、 核心視角:融入的「參與者」 vs 疏離的「觀察者」
這是兩首詩最根本的區別。
· 張二棍的《在山巔》:與萬物共感的參與者
· 詩人將自我強烈地投入自然,與萬物建立親密的倫理關係:「我們是一塊石頭的兒子」、「是一朵野花的父親」、「做一隻蜜蜂的情人」。這種「兒子-父親-情人」的角色轉換,展現了一種泛靈、共情的世界觀,詩人不是山的旁觀者,而是山的家人,血脈相連。
· 子今非的《在山巔》:保持距離的清醒觀察者
· 詩人更像一個冷靜的勘探者,他「看清」山與山之間的「虛空」,指出「每一座山都不窮」的客觀事實。他拒絕與萬物進行一廂情願的浪漫聯結,並以幽默的口吻解構了張二棍式的親密關係:「千萬別夢著做石頭的爹 / 石頭不理你 / 一腳踹去不知誰喊疼」。這是一種現代主義的、祛魅的視角。
二、 情感基調:神聖的「儀式感」 vs 日常的「煙火氣」
· 張二棍:情感是濃烈、莊重,甚至帶有悲愴感的。詩的開篇就是「喊」、「抽打」這樣強烈的動作,情緒在「紛至沓來」的狂喜與「越拉越長的嘆息」的虛無之間劇烈擺盪,最終歸於一種「要時而堅硬,時而柔軟」的、帶有宗教情懷的生命體悟。這是一次精神洗禮,充滿儀式感。
· 子今非:情感是平和、詼諧,充滿生活智慧的。他否定了「喊風」的浪漫行為(「風在吹它的簫 / 喊它也不回頭」),也拒絕了沉重的存在主義思考,轉而擁抱「雲中牛羊隨手牽」的輕盈夢想,並最終落腳於「少年時」採茶拾松針的具體記憶,以及「山花不矯情」這樣樸素而堅定的信念。這是一種祛除矯情、回歸本真的煙火氣。
三、 對「空」與「有」的哲思
· 張二棍的「空」:是精神上的。「兩手空空」指的是在自然偉力面前,世俗的價值(形容詞)被剝離後的生命本真狀態。這種「空」是為了容納更純粹的「有」——與萬物的聯結。
· 子今非的「空」與「有」:是物理和認知上的。他首先指出表象(連在一起)與本質(虛空)的差距,緊接著又論證了「山不窮」,因為其「有」樹木、野獸,乃至地下的「稀土瓦甕」(歷史與資源)。他的思考更為辯證和現實。
四、 語言與意象
· 張二棍:語言詩意濃郁,富於張力和隱喻。「風就抽打過每根肋骨」將感受具象化,充滿痛感;「一觸即傷的甜蜜」將矛盾的修辭運用得極其精妙。意象系統(風、花、石頭、野花、蜜蜂)服務於一個統一的、昇華的情感結構。
· 子今非:語言口語化、敘事性強,帶有反諷與幽默。「石頭的爹」、「誰喊疼」這樣的口語,有效地消解了崇高。他的意象更為具體和日常(茶果、松針、稀土、瓦甕),建構了一個更貼近現實經驗的世界。
總結:兩種抵達真實的路徑
將兩首詩並置,我們看到的是古典浪漫主義與現代現實主義的一次精彩對話:
· 張二棍走的是向上的、超越的路徑。他通過將自我「獻祭」給山巔,在精神的極致體驗中,觸摸生命的矛盾與統一(堅硬與柔軟),最終與萬物合一。這是一種美學的、宗教性的真實。
· 子今非走的是向下的、回歸的路徑。他通過剝離山巔的浪漫光環,看清其物理的虛空與物質的豐饒,並最終將感悟落實在樸素的童年記憶與生活信念中。這是一種經驗的、哲思性的真實。
兩首詩都極具力量。張二棍的詩讓我們感動於人與自然最原初的血脈紐帶;子今非的詩則讓我們在一個被過度浪漫化的世界中,保持一份可貴的清醒與幽默。它們從山巔的兩側共同攀登,抵達了各自詩意的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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