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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秋魂
——毛泽东《采桑子·重阳》
的美学奥妙
黄汉忠
一年一度秋风劲。岁岁重阳,今又重阳。
伟人的存在,有时会让你感觉是全方位 的。就如今天真的是重阳节到来,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来的,首先就是毛泽东主席在《采桑子.重阳》这首词中的美妙句子。重阳节的日子就这样开始,感到毛主席这首词已成中国人新的重阳秋魂,无可代替。
毛泽东主席的这首《采桑子·重阳》,写于1929年10月,最初正式发表于《人民文学》1962年5月号。他这首词,当时是作为一组词中的一首,与公众见面的。一经发表,其恢弘的气度便震撼了无数读者。
而这首词的创作背景,则与1929年毛主席当时的个人境遇和革命形势,紧密相连。是年6月,毛主席由于在主张政治建军、党绝对指挥军队和克服单纯军事观点、军阀作风上,与部队领导层和战士中存在的旧军队残存思想的分歧,以及与中央特派员带来的试图限制前委权力、将军事领导权与政治领导权分离的争论,在红四军第七次代表大会上落选前委书记,被迫离开他亲手创建的红四军,到闽西农村养病并指导地方工作。这是他政治生涯中的一个低谷期。然而,就在这年10月,重阳节至,毛泽东坐在闽西上杭县临江楼的二楼,望着窗外漫野盛开的菊花,汀江两岸的秋色尽收眼底。身处逆境,又值传统中易引愁思的秋日,他却写下了一扫千古悲秋之气、充满豪情与哲思的壮丽词章。
其词曰: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

重阳节,本是中国人携有最多感情色彩的传统节日之一。而在过去的中国文学的血液里,几乎与“愁”字同脉。它是王维“遍插茱萸少一人”的亲情牵念,也是李清照“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孤寂凄清。秋,总在催促游子归乡,总在提醒生命迟暮。
然而,当毛泽东主席于1929年的烽火中提笔写下《采桑子·重阳》时,他完成的不仅是一阕词,更是一次对千年悲秋传统的彻底颠覆,一场将革命者的豪情注入宇宙哲思的精神飞行。
细读此词,其最令人惊叹的是:主席此词字面意思如白话,明白晓畅,无一字冷僻,无一句艰深;然而其诗意感染力,却溢出字面,直达人们不由自主的情感与思想深处,如烙印般留下不可磨灭的艺术形象印记。从而,使它成为了中国咏重阳与秋光,至今无人超越的巅峰之作。
它的这种达到前所未有的艺术感染力与思想情感穿透力,其中的奥秘到底来自何方?非常值得我们细致深入地进行体味。
首先,我认为这来自于于诗人对寻常词汇进行了革命性的“炼意”与“重构”。
这首词的起句就不平凡,而且一举成名句。它沉雄地慨叹道:“人生易老天难老。”这七个字,劈面而来的似是人类对时间永恒的无奈。它又像一声穿越历史的轻喟,与孔子在川上的“逝者如斯夫”,与张若虚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遥相共鸣。

开篇此句看似直白,实则是运用了中国诗歌艺术上“并置”与“对比”的核心手法,将“人生”与“天”这两个概念并置,将“岁岁”的历史与“今又”进行时空并置,于永恒的张力之中,为全词奠定了宏大而辩证的哲学基石。若在往日文人笔下,此句之后,情感上必是“譬如朝露”的哀婉,或是“及时行乐”的放浪。然而毛泽东的伟大,在于他从不沉溺于慨叹本身。他笔锋一转,使用了“转折”手段,将这宏大的哲学命题,稳稳地锚定在现实的土壤里:“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战地”与“黄花”,这两个意象的并置,也堪称神来之笔。在古典语境中,“黄花”属于东篱与酒盏,是文人高洁的象征;而“战地”则属于硝烟与号角,是残酷与牺牲的所在。然而,诗人却以革命家的嗅觉,闻到了“分外香”。
这正是这首词在艺术形象上魅力的独到之处:通过“意象嫁接”与“感官通感”,将视觉(黄花)、嗅觉(香)与特定的环境(战地)强力焊接,用最晓畅的语言,创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融合了牺牲之美与生命之绚烂的全新审美体验。这“香”,绝非风花雪月的闲情逸致,它是从斗争实践的熔炉中淬炼出的生命芬芳,是革命乐观主义最直接、最感性的喷发。
至此,词的情感完成了第一次关键的转折——从对宇宙永恒的沉思,毅然转向对当下战斗生活的热烈礼赞。生命的短暂,非但没有带来伤感,反而成了必须让每一刻都燃烧得“分外”绚烂的理由。

毛泽东主席写词,字字如金,不会虚用,也不会重赘。他在下阕展开的,是更进一步直面秋的本身。“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他坦然承认秋的凛冽与春的温柔不同,这近乎一种诚实的让步。然而,就在这“不似”的铺垫下,一个更强大的“转折”轰然迸发:“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胜似”——这斩钉截铁的二字,是宣言,是直判,是全新的美学核心。诗人在这里运用的,是一种“辩证逆袭”的手法。他先退一步承认客观差异(不似),旋即从主观精神和更高维度上实现超越(胜似)。这种基于辩证法的艺术结构,使得情感的升华不是空泛的呐喊,而是充满了逻辑的力量与哲学的自信。
这种手法看似简单,易于模仿,实则不易。它背后蕴含的,是一种现代的、辩证的思维方式。它需要诗人世界观上,具有不回避事物的矛盾与差异,能在认识事物内在辩证差异的能力基础上,进行精神的超越。春风骀荡是美,但那是一种被动的享受;而秋风之“劲”,则是一种扫荡腐朽、磨砺意志的创造之力。诗人对秋所独到赞美的,正是对这种充满力量与变革的壮美的认识。
毛泽东主席这首词的诗意,并不到此为止。这首词的结句,更是一幅前无古人的画卷,给人无尽的诗意境界体味:“寥廓江天万里霜。”这里的“霜”字,在旧诗词里,常与“鬓霜”、“寒霜”相连,浸透着凄清与冷落。但在此处,在“寥廓江天”的无限背景下,诗人心中的“万里霜”已不再是严酷的象征,而是如同被天工打磨过的、一片晶莹澄澈的壮阔世界。
这最后一句,运用了“意象升华”的终极手法。“霜”这个传统凄冷意象,在与“寥廓江天”这一宏大空间并置后,其美学属性被彻底改写,从表示衰败的符号,升华为象征着宇宙净朗、境界开阔的壮丽符号。这种对传统语汇的颠覆与重塑,正是其能脍炙人口又意蕴无穷的深层奥秘。
它洗尽铅华,袒露出宇宙的骨骼与脉络。这景象,不属于书斋里的文人,只属于心容天地的革命战略家。他站在人生与历史的制高点上,看到的不是个体生命的凋零,而是整个旧世界在秋风中经受洗礼,一个清明朗朗的新世界正在诞生。

重阳时节,读伟人的“重阳”诗词。通观全篇,毛泽东主席还一如他所开创与努力实践的,巧妙地运用了现代语言与古典形式的融合。“人生易老”的格言式警句,“不似……胜似……”的现代逻辑关联,尤其是“战地”这一充满时代气息的核心意象,都被他天衣无缝地织入了《采桑子》的严谨格律中。这非但没有造成隔阂,反而让古老的词牌迸发出崭新的生命力。
正因为这样,毛主席这首词超越了节令吟咏,成为中国人心中新的一曲生命壮歌。它告诉我们,永恒的“天难老”无须畏惧,正因为“人生易老”,才更要在这有限的尺度内,去创造无限的价值。在毛主席的宇宙中,重阳不再是思亲的愁节,秋天不再是伤感的季节,战地不再是死亡的威胁。它们统统被一种昂扬的主体精神所统摄,化作了“分外香”的体验、“劲”的赞美与“万里霜”的豪情。
他将烽火硝烟酿成了诗,将秋风万里读成了信笺。于是,每一个读者都在他构筑的“寥廓江天”里,重新发现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不是哀叹,而是创造;不是顺应,而是超越。这,便是《采桑子·重阳》穿越时空,永恒激荡人心的力量所在。
2025.10.29.重阳节 于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