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一个没有围墙的图书馆

作者：霍敏献

      我来到绍兴时，天正下着一场很薄的雨。雨丝像一页页透明的纸，被风翻动。乌篷船从桥下穿过，像一支安静的逗号，在水面上缓缓停顿。有人说，绍兴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图书馆。我抬头，看见屋檐滴水，像一行行细小的注释落在青石上。

      江河是它的书架。江水从远古流来，挟着小黄山文化的陶片，挟着越人骨笛的微响。会稽山在远处，像一册合上的大书，封面是黛色，封底是云雾。你不必刷卡，不必存包，只需把脚步放轻，便能进入。

      桥梁是它的书签。八字桥把水巷分成了不同的章节，太平桥则像一个稳重的分号，让流水的节奏有了从容的呼吸。每走过一座桥，就像翻过一页。页与页之间，是桨声，是卖花人的吆喝，是孩子追逐时丢下的一串笑声。

       黄酒是它的索引。温热的酒液在盏中轻轻晃动，像一盏微缩的星河。抿一口，舌尖先触到的是米的柔软，然后是曲的倔强，最后是时间的回甘。那回甘里，有仓桥直街的灯影，有咸亨酒店的茴香豆，有寻常人家灶台上梅干菜的香。

       你看，这城把日子装订得很精致。封面是越地的青山，书脊是穿城的河道，书口是层层叠叠的瓦。翻开它，你会发现，每一条巷弄都是目录，每一块苔痕都是页脚注，每一声欸乃都是翻动纸页的声响。

      会稽山下，越王的剑影在草色间一闪而过。勾践的隐忍，是书页里最锋利的一道折痕，提醒人们，忍耐也可以是一种锋芒。它把“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箴言，刻在时间的石壁上，成为后人翻之不尽的注脚。

       兰亭雅集，王羲之的笔锋在春风里行走。曲水流觞，不只是风雅，更是一种把时间放慢的方式。《兰亭序》如同一枚轻巧的书签，夹在晋代的山水中，让后人每次翻到这里，心都会静下来。阳光在竹叶间跳跃，像一行行未写完的诗，留给世界去续写。

      沈园，陆游与唐琬的词在粉墙间相望。一阙《钗头凤》，把爱情的疼痛写得克制而悠长。你仿佛能听见夜色里纸张被泪水打湿的声音。园中的一树梅花，年年如期，像一段不肯删去的往事，在风里轻轻低吟。

       绍兴的历史，不是博物馆里玻璃柜中的沉默，而是活在街头巷尾的呼吸。城墙的残垣像一行被岁月划去的句子，却仍在页边留下了清晰的痕迹。你俯身，便能读到一座城的记忆，从春秋的青铜，到唐宋的诗词，再到明清的戏文，字字句句，都在水光里闪着光。

       安昌古镇，腊肠在檐下风干，像一串串墨色的句点。河埠头的石阶被岁月磨得发亮，石缝里长出青苔，像一行行细小的评注。老人们坐在门口剥毛豆，手指像翻书一样熟练，偶尔抬头，看一眼河面，便把一天的时间翻过了半页。

       乌篷船划过水面，船桨是最温柔的标点。船篷下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容得下两个人的呼吸和一段低声的故事。船娘的嗓子带着水的湿润，唱一句绍剧，水便起了细微的涟漪，像书页的波纹。她用篙点一下岸石，船便轻轻靠了过去，像一个字被工整地写进了句子。

       巷口，臭豆腐的香气和黄酒的温热撞了个满怀。咸亨酒店的檐下，茴香豆在瓷碟里打转，像一场小小的团圆。穿街而过的是孩子们的笑声，他们把气球牵在手里，像牵着一串会飞的感叹号。茶馆里，有人轻声唱着越剧，水袖一甩，便把江南的柔软都甩到了空气里。

       夜色落下，灯笼一盏盏亮起，像在书的页边点了密密的星。石板路被灯光染成了温暖的颜色，你沿着它走，就像沿着一条注释走到正文。偶有猫从墙头跳过，尾巴一甩，把一朵花影也带走了。绍兴的市井，是这本大书里最耐看的一章，它不华丽，却有味道，不张扬，却有温度。

      王阳明在青藤间悟道，心学的火种，从此点亮了许多人。他把“知行合一”的灯，挂在时间的廊下，照亮了后来者的路。你在绍兴走过的每一步，都似乎能踩在他的哲思上，轻一点，再轻一点，生怕惊动了那些仍在生长的道理。

      徐渭把狂放与孤独泼在纸上，墨色里有风雨，也有一把不肯妥协的骨头。他的笔像一把刀，划开了世俗的皮相，露出生命的肌理。你看他的画，常常会在一笔一墨之间，读到一种倔强的温柔，像冬日里的阳光，不炽烈，却足以暖人。

      蔡元培以教育为舟，渡人渡己。他把兼容并包的风，从北大的讲堂吹回到故乡的河面。绍兴的水因此有了更宽阔的胸怀，能容下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流派，不同的梦想。你在河边坐下，便能听见那些声音像风一样在水面上行走。

       鲁迅在灯下呐喊，他的文字像一把冷静的手术刀，剖开旧时代的病灶，也为后来者留下路标。百草园的草还在长，三味书屋的课桌上还有当年刻下的那个字。你站在他的雕像前，仿佛能听见他的叮嘱：要敢想，敢说，敢做。他把一个民族的良知，写进了这座城的底色里。

       王羲之的字，陆游的词，王阳明的心，徐渭的墨，蔡元培的风，鲁迅的骨——这些名字像群星，在绍兴的天幕上闪耀。他们不是高悬的神像，而是这本大书里的章节标题，指引你去读，去想，去成为更好的自己。

      纺织是绍兴最柔软的一页。从会稽山下的一缕丝线，到如今机器轰鸣的现代化车间，经纬之间，织进了时代的节奏。轻纺城的窗，像一面巨大的经幡，在风里翻动，把世界的色彩和款式都请了进来。一匹布从织机上落下，像一段刚刚写好的乐章，还带着温度。

       黄酒则是时间最耐心的作品。一粒米，一滴水，一撮曲，在幽暗的酒窖里，慢慢发酵，像一首没有歌词的民谣。酒坛上的封泥干裂成地图的纹路，每一道裂纹都是时间走过的路线。你靠近它，便能听见岁月在呼吸。

       珍珠在蚌壳里沉默，把疼痛打磨成光。领带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城市审美的注脚。医药化工在实验室里写下方程式，机械电子在车间里拧紧每一颗螺丝。海亮集团的名字像一面旗，插在全球产业的版图上，向世界展示绍兴的制造力量。

       古老与现代在这里并不互相排斥，而是像两条河，在某处合流，奔涌向海。传统的技艺在现代的车间里获得了新的生命，现代的科技又在传统的肌理里找到了根。你站在轻纺城的窗前，看一匹匹布掠过，会觉得这城市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书写新的篇章。

       当夜色降临，科创园区的灯一盏盏亮起，像在书脊上镶嵌的星。实验室里，年轻的头脑在与未知对话；孵化器中，梦想被一点点孵化成产品。绍兴的未来，正被这些灯光一点点照亮。它不喧哗，却坚定，不夸张，却有力。

      绍兴的封面，正在被绿色重新装帧。江水更清，天空更蓝，步行与骑行的绿道，像一条条温柔的缎带，把城市的各个角落缝合在一起。公园像书页里的插画，让文字有了呼吸的空间。你在绿道上跑步，会觉得整座城市都在与你一起向前。

       教育在校园里生根，文化在社区里开花。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像一个个敞开的窗口，让知识的风自由流通。孩子们在操场上追逐，他们的笑声像一串串明亮的音符，写在城市的五线谱上。绍兴的未来，是一本还在写的书，空白页上，正等待着年轻的手去填满。

       在绍兴，阅读不是坐在窗前，而是走在桥上。每一次过桥，都是一次与历史的对话。你可以在清晨读薄雾，在午后读阳光，在黄昏读归鸟，在夜里读灯火。你可以读水的清澈，读酒的醇厚，读墨的浓淡，读人的温良。

       而当你离开，绍兴会把一枚看不见的书签悄悄夹在你的心里。等你再次想起，只需轻轻一翻，那熟悉的水声、酒香、墨香，便会立刻回到你的身边。

       绍兴，一座没有围墙的图书馆。它不需要借书证，却给每一个来者以知识与力量；它不设归还期限，却让每一个离开者带走一束光。它在时间里生长，在岁月里更新，在你我的阅读中，愈发厚重，愈发明亮。

       2025.10.1於绍兴

作者简介：霍敏献，字曦光，网名船城红叶、江南江北，曾用名霍俞任。河南省宜阳县上观乡梨树沟村人。宜阳县作协会员，宜阳县诗词协会会员，洛阳市作协会员，洛阳市诗词研究会会员，河南省诗词协会会员。喜爱文学，作品散见于《宜阳诗词》、《洛阳诗词》、《郑州诗词》、《中华诗词》、《龙门诗词》等刊物及多家网络媒体。